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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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星期后,班长告诉我说,黄菊决定返校了,现在人已经在返程火车上,她申请复读不成,在家里考虑了几天,决定回来。班长还说:老师,下次课你准能看见她。再上课,我特地带了一小袋椰子糖,但是,没见到黄菊。又过了一星期,课间休息,有个矮小的女生过来说:老师,我是黄菊,谢谢你的糖。哦,是这张面孔,我是熟悉的,但是,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她叫黄菊,更不知道她的内心都经历过什么。接下来,全是我在说些没用的话,她就是默默听,默默点头。铃声一响,她又回到教室后排,从此,跟什么没发生一样。只有我专门往后排搜寻,才能看见她那张很容易变红的脸。我很惊讶,中国人记忆中传统妇女身上的含蓄、闪避、羞怯、温良、坚忍,在这个生于九十年代的女学生的身上,居然都没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

2008年这个学期,我发现,我的学生们特热衷于鼓掌。虚假的励志和激昂的空话最容易引来掌声,有时候热烈得莫名其妙。课间,我问他们为什么那么爱鼓掌,男生们会侃侃而谈,一大堆大理论。两次问到不同的女生,都是半扭开身子笑着说:不知道哦。

经常,我能感觉到那些男学生们和教室外的那个社会更接近,他们正学习着工于心计、左右逢源、讨好奉承、把握机遇。而大一女生们,无论活泼的、沉默的,都能透出更多的纯粹洁净,保留着一点“发傻”的理想主义。我不认为这是教育的结果,更希望它源于女人类的某种基因残留。

2007年秋天的那个学期,有一次刚下课,正有学生和我说话,一个女生快速经过讲台,放下一张纸条,还没来得及看清她,人就飞一样出去了。纸条上写着:老师,你不能总是讲评写得好的作业,不太好的作业也应该讲评。从那个提醒开始,我尽量讲评每个人的作业。后来,我找到了递纸条的同学,恰恰是个我认定的沉默者。

2008年底,学期快结束了,我连续收到一个陌生手机号码发来的七条短信息,其中有这样的段落:“老师,我是郑瑞丽,不知道您是否对得上号……我的妈妈是个简单的人,没多少文化,没工夫也没能力思考抽象的东西,当我对她说我不想读书了,我很茫然时,她只会说我不懂事,说知道吗,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出息。这些我都懂,我不想听,平时很少往家里打电话,因为每次她要说什么我都能预测到,在她看来,我只要健康地存在着就行,当然,我很爱她,从没怨过她,只是无法和她亲近,我常常有想找个人听我说话的愿望,可又找不到我愿意倾诉的人……”我渐渐在这样的学生中间找朋友,她们往往最不容易见异思迁,我愿意和她们说话,如果能帮上她们就更好。正是从她们那里,我知道了很多珍贵的东西。一个女生寒假回来告诉我,直到年三十晚上,她父母才带着在城里上小学的弟弟回到老家,她能辨别出他们踩过雪地上的脚步声。当时,天已经黑了,弟弟进了门就脱棉袄,脱得热气腾腾,小男孩身上贴身捆扎着两条鼓鼓的长丝袜,里面塞的全是钱。一条长袜子里装了她父母一年赚的钱,另一条是亲戚家委托他们带回来准备起新房的。这样活得又喜又悲的景象,一个待在城里的作家怎么想象得出来?

已经大三的余青娥同学来听我们○八届大一的课。课间,我和她靠在楼道的栏杆上吹海风说闲话,那天是2008年10月22日,她告诉我,她父亲在福建收购废品,最近受金融危机影响,收购价格大幅下降。所谓金融危机,在见到余青娥之前,只是报纸上的醒目标题和耸动消息,是她的描述,我才知道,那个危机已经真切具体地来到中国人身边了。余青娥老家在江西,她奶奶到现在还会埋怨她父母说,不该让她念书,女孩念什么大学校,还交那么多钱。她奶奶这么说,因为青娥下面还有弟弟,弟弟要长大要念书要成家立业,学费当然要早点给攒起。

常常,我和我的学生们在海风中随意度过课间的几分钟,她们把她们自己的事儿跟我说,这是我进入大学这种地方所能得到的最大安慰。

学期末,已经大四的一个女生来找我,问能不能帮她改几篇她的小文章,她想投稿,为找工作创造条件。我教过她大一的三个多月时间,我们之间没有过单独的对话,她同样属于在教室角落里久久沉默着的,这说明我更得帮她。我问她参加招聘会没?她说去了,说得有点心虚,说长这么大没见过那种场面,连话都不敢说,准备了一大沓简历不敢往前凑。我一听就着急,我说你得往前挤啊,现在不是工作找你,是你要找工作,要养活你自己。我把她说得脸红了。分手前,她有点恳求的口气:老师,能不能不用专业眼光看我的文章,我知道写得超幼稚超幼稚。我说,如果现在你还在大一,当然我用老师的眼光,但是,你就要毕业了,除了专业的眼光,我没有第二种眼光。

我准备试着,在我做老师的短暂时间里,认识更多的后来人,让他们能从我这儿体会到人人生而平等,人人拥有同样的尊严。

原载2009年3月7日

在围困之中

筱敏

伊妮,九年了,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你好吗?我的信该寄往哪里?

那个冬天你突然走了,留下的字条请人们不要寻找你,你说你将“去到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你什么也没带,就那么孑然一身。你说,连绵阴热,长期失眠,好痛苦,一刻也熬不下去了。

当时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你是那样刚强的女子,峭石似的在你自己选定的道上站着,很结实,从不需要依附。命运的挫折之于你,就像雨雪之于峭石,无论它们来势多猛,总会过去,而我印象中的你,总有足够的力量自立,仿佛总是完好无损。我不能相信还有你对付不了的,你会这么脆弱,竟然会被压垮,那究竟算是个什么,真的是医生说的“更年期综合症”?这太荒谬了,你那么年轻,生命力那么旺盛,致使我根本不想了解这个什么病症。我不满媒体在那些日子吵吵嚷嚷烦你,那样的吵嚷会阻断你回来的路。我相信你不过是为一个奇思召引远足去了,你是独往独来的女子,你总会回来。但九年过去了,你没有回来。

当初你就那么孑然一身来到城里,只带着青春。一个乡村女子,十八岁,背景是有的,那是乡村的泥土和一字不识的母亲嘴里的故事,还有充满春天气味的奇思异想。梦想的质地其实是很单纯的,种子依据它的质地发芽,萌生出你成为作家的梦想。

你很幸运,这个傲慢的城市意外地给你开了一道门缝,比童话还要美好,那里面竟然就拥有你通往作家的写字台了。而你也很不幸,你太年轻,完全不知道你脚下的路有多么崎岖,或许你以为你上的是童话中的南瓜车,但实际上那是去往战区的战车,你还没有上路的装备。

城里的路没有乡间的亲情,它好像不是为人筑的,你对它的冷硬特别敏感,你赶路或者徘徊,时常无端心生恐惧,想要飞快逃开。你努力深入进去,在喧闹的广场,在背静的角落,经由那些被注视的人和被忽视的人,经由资料和图书馆,你了解这个城,比城里人更深。但你还是觉得隔膜,还是发现自己被关在门外,始终是城外的陌生人。

我是知道你的名字数年以后才见到你的,那时这个名字已经响亮,有了传奇色彩,而你的神色还是透出生怯,矜持中似有一点儿茫然。我们交谈不能算多,直到你离开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已经很不少了。你和人不大来往,你说你从小沉默寡言,自尊之下又有很重的自卑。我觉得这很容易理解,我有体会。

我敬佩你的顽强和勤奋,你有极强的自控能力,严格遵守自己的时间表:五点起床,做早餐,六点叫醒儿子,送儿子到学校后跑步,八点半读书,九点半写作……你的写作计划一个接着一个,没有间歇,于是作品一部接着一部出来。你笔下的世界都是我陌生的,一个与一个相隔很远,和大多数的女作家不一样,你几乎从不重复自己。你关注社会、关注人生,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对身处不幸的女性满怀深情,又远不止于女性。你总是去挑战大的题目,这样的时候你倒是毫不胆怯,自信没有什么你不能战胜。

以世人的标准,你是个成功的人,事业家庭都很成功,你一切全都有了,而且都处在上升时期,你还要什么呢?然而你是一个对自己很苛刻的人,你追求完美。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更年期综合症了。我真希望我们九年前就谈谈这个大的麻烦,但你是个好强的人,你不想让麻烦困扰别人,我从未听你说起,直至最后一次给你电话,你因为发不出声而不能接听,我还没有意识到你的困境。

现在我知道那种病症的苦痛,它远不像我曾经以为的那么简单,它会与焦虑症忧郁症以及多种病症合谋,专门围困袭击某种神经类型的人。你遭它围困有一年了吧,你顽强抵抗,用积极工作驱赶它。你求医,但医生所能给你的救援却是很有限的。你心慌,胸闷,心律失常,喘不过气来,感觉被抽空,低烧,失眠,体内被烧灼,周身游走着疼痛,噩梦……那个围困你的怪物很巨大,拉锯战非常艰苦,你经过一毫米一毫米的争夺刚见到了一线曙光,它一个猛扑就吞没掉了。你终于不能工作了,这个打击太大,你不禁沮丧心灰,我现在知道,这种心灰比什么病症都危险。越往后来你越频密地在笔记本上写道:忍耐。等待。一定一定要振作。生命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捩点,坚持一下,就能挺过去。这场病最黑暗的时候应该过去了吧。今天升起一股向命运挑战的欲望,我不信不胜利。谁也救不了我,只有自己救自己。挺过这一关……这是你在与自己的沮丧作战。

你本来是可以战胜的,围困可能很长,两年,三年,甚或五年,但肯定不会永远。而你太心急了,你放弃,走了。

从社会而论,或从个人而论,女人所要承受的总是更多。你曾经写道:“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哲学,都有一部辛酸的经历,这经历就是她们的老师。”现在你的经历成了我的老师,生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我们是自立的人,要学会自救,学会珍惜自己。

注:伊妮,1954年生,1983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广州市文艺创作研究所专业作家,主要著作有《伊妮剧作集》、报告文学《阳光下的思考》《欲海与神恩》《千秋家国梦》《画坛精英录》、长篇小说《风化警察》《冷酷的假面》等。曾获广州市“十大杰出青年”称号,2000年1月因病入某医院心理康复区治疗,1月20日从医院出走失踪。

原载2009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