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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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这个画面照亮了我的整个童年。稍大一点,每当和小伙伴谈起我还在襁褓里就去过大城市,我就会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脑子里净是高楼大厦,脸上都是幸福自豪。以后我曾经多次问过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中是不是有人带着我到过大城市?母亲和父亲总是摇头说,小时候家里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可能去过大城市?

显然,那个时候我没有去过城市,我只是向往城市。我为什么要向往城市?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这个问题很复杂。难道我是向往城市的繁华和富足吗?这个答案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我最初向往城市的时候,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向往繁华和富足,那我不是一个神仙就是一个妖怪。此时此刻,我想到了弗洛伊德,站在弗洛伊德的立场上,我就似乎找到了答案,我在幼儿时期向往城市,是因为安全的需要,向往城市是表象,潜意识是寻找安全的庇护。城市之所以是城市,是因为那里聚集了更多的人,人只有和人、和更多的同类在一起,才是安全的,在这个问题上,小孩子和动物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

这大约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写作的原因。我们之所以写作,是因为我们有话要讲,我们不能仅仅依靠我们的嘴巴,不能让我们的思想一经出口就随风飘散,我们需要把我们的情感和观点储存下来,凝固起来,让它渗透在文字的砖瓦泥块当中,构筑一个又一个精神形态的建筑物,从而栖息我们的灵魂。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以为是地锁定了当年我母亲抱着我站立的那个地方——老家小镇汽车站T字形公路交叉口西北处,同我的出生地一路之隔的一个坡心,以那里为原点,再往西北方向50米处,就是我襁褓时代视野里的绿树和红楼。尽管我以后多次调查,得到结论那里过去并没有什么红楼,尽管那里现在只是几幢杂乱无章的民居,可我仍然坚信不疑,那里一定有过我的、也许是独属于我的红楼,它就是我梦幻的胜地,如同巴颜喀拉山之于长江黄河,它是我一切文学思维的源头。

我想,我的创作得益于我对故乡现实的批判和未来的憧憬,我在对故乡的反刍和展望中寄托了我对生命的炽烈热情和虔诚追求,日复一日地酝酿着激情和灵感,常常让我文思泉涌泪流满面,源源不断地滋生着创作冲动和想象力。

写作是贯穿作家生命始终的事情,就像设计师设计房子,有些理念可能早在童年时期的游戏当中就开始酝酿了。我前面说过,有一幢红楼,它于我的幻想中存在了几十年,一直似是而非,时远时近,直到有一天,我想到了“四面八方”这个成语,突发奇想,以四对人物的命运为四面墙壁,构造一个在大时代风雨中飘摇、在我们模糊视线中绰约伫立的城堡。于是乎灵感勃发,思如泉涌,犹如天目顿开。我不能说《四面八方》是我童年梦想的结晶,但是我可以说,它同我的梦想有关。

我的梦想是什么呢?是一幢楼。

《四面八方》就是一幢楼。这幢楼的基本轮廓是这样的——小城皖西解放前夜,攻城部队兵临城下,一封公开的情书拉开了国民党军医学校四名同窗生死抉择的序幕。地下党员肖卓然釜底抽薪,策反同学反戈一击,成为新政权的翘楚;程先觉接受汪亦适劝说,先行一步赶往风雨桥头,跻身起义队伍;被特务裹胁的汪亦适劝说郑霍山携枪起义,阴差阳错,双双被俘。四个人的命运从此分野,历次运动此起彼伏,爱情友谊峰回路转,事业前程各有千秋。作品主要人物的遭遇阴差阳错,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新政权第一代领导人陈向真,清正廉明,鞠躬尽瘁。“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这句话从他的心里喊出来,他的追随者跟着喊了几十年。老八路丁范生,解放后当了领导干部,有补偿心理,多吃多占,后来发现老百姓还很困苦,幡然醒悟,终生赎罪,一直到生命的尽头还是用这句话鞭策自己——这就是《四面八方》的时代背景和人文环境,也是一个特殊文学建筑的地基。

作品的主人公肖卓然,是一个被赋予了浓厚理想色彩的人物。事实上这个人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要为皖西的老百姓建造一个体检大楼,从而让老百姓知道自己正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进而知道怎样才能过上那样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粮食,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金子。我们的物质条件改善了,不等于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等于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不等于我们幸福了;我们幸福了,不等于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能得到幸福……肖卓然的这些观点,即便在今天看来,也应该是振聋发聩的。

这部小说,从结构和内容上看,渗透了“城堡情结”,也渗透了我自己的很多生活体验,甚至包括童年的梦境和记忆。我曾经研究过《皖西革命斗争史》,对安徽省政协编辑的《安徽文史资料》也很有兴趣。家乡有很多老干部,譬如著名的淠史杭水利工程的早期领导人、原六安地区专员赵子厚,为皖西的水利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很像焦裕禄。还有我父亲的一个老同事,名叫许友明,曾经是我老家的公社主任,在粮食困难时期,他有一句名言:群众吃干,干部吃稀;群众吃稀,干部喝水。他就像一辆救护车,哪里旱了,哪里涝了,哪里的老百姓出现了困难,哪里的生产出现了问题,他就扑向哪里,以至于积劳成疾,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家乡人民对他们那一代基层干部非常崇敬,非常怀念。每当写到乡土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时不时地出现他们的影子。

在《四面八方》里,我这支怀旧的笔描述了一段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历史,在这段历史里,我笔下的人们追求健康和文明的生活,尊重自然,改变社会,改变自身的命运,为了建设和谐美好的家园,一代又一代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那座凝聚着几代人心血的、也是我在心灵世界里惨淡经营了几十年的、象征着人民意愿的十八层白色大楼耸立起来了,它在天穹之下、阡陌之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呼吸着田野的气息,脱颖而出,茕茕孑立。我们所有的苦难、曲折、悲伤、爱情、希望、成功,都被这幢以梦想为栋梁、以文字为砖瓦构筑的大厦承载其中,昭示四面八方。

也许这座城堡并不真实存在,却依然屹立在我们心灵的上空。

原载2009年1月20日

托黑龙江的福

阿成

我不知道,称自己是一个职业作家是否妥当。但是,在积年中我已经认可写作是我生命中的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了,对此我既不想把这样的现状神秘化,也无意将它看淡若水。

我是一个喜欢出门在外的人,这也是多年的积习了。出门在外,心态总是很好,先贤说“养鱼的都知道要经常换水”,人囚在城市里还是要走出城去换换新鲜的空气为好。其实出去走走不一定非有怎样的目的,到了长途汽车站,看哪辆车人少,你就上去,能当天回来就当天回来,不能当天回来住上一宿也无妨,总之,一切随缘。坐在省内的长途客车里,在简陋的冈田脚踏车上、在颠簸之中、在穿过闹市的瞬间,你放松的头脑会对小说固有的风采赞叹不已,同时也会为纸上的充分表达作出自己的有悖于常规的努力。

到了某个县城,不必找任何熟人,不过,还是住那种便宜的小旅馆为好。是啊,你永远不要说自己是一个作家,如果面对提问,就说此行是来看一个朋友、一个病友;你的工资永远不要高出一千块钱。异乡异客,你不过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倾听者、观赏者。安顿下来,再去漫步街头,无论是雨渍尘封的老宅,还是揎袖挥拳的街斗,泊入心界,偶会知比乡人。这让我想起了李煦奏折,不觉暗自得意地笑了起来。总之,这些荡漾而来的生活碎片,常常让我茅塞顿开。是啊,大可不必去做一个蹩脚的采访者,亦不必期望每一次远足都有所收获,切记,你并不是为了写作而来,这不过是你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的确如此,我并不是因为写作而喜欢旅行,而是出门在外让我接触到了生活的本质,并让我逐渐地成熟起来。人在途中总会若有所悟,一辆驶过去的汽车,一个乡下的迎亲车队,一幢新式的农舍,这一点一滴,一草一木,一言一行,都会在瞬间照亮你思索的前程。简而言之,2008年的《买车简史》《爱情简史》《住房简史》等几个中篇小说,都是在这样小小的触动之下逐渐地形成的。

记得2008年的秋天,我到林区去观赏红叶,住在那个偏远农村的一家小客栈里。小客栈依旧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水平——这非常地个别,加上又是一个暴风雨之夜,这样的经历、这样的不眠之夜,让我感到了生活对我的慷慨馈赠。或许就是在这样一个大的场景之下,在如此简陋的小客栈里,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芒,它让我感动不已,无法舍弃。于是,从一个两千字的笔记写成了一个四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可我发现,那几乎是一个无法穷尽的夜晚,它的深邃与深沉让我几易其稿,仍不觉满足。

或许这就是命,我喜欢和那些生活在下层的人们接触,因为在骨子里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平等的姿态让我们沟通起来如沐春风。其实,人走在路上,你不必选择,你看到的都将进入到你的灵魂,成为一种珍藏和有价值的储存,它不仅使你有信心面对写作,更让你在这样的写作之中享受生活的好滋味。是啊,这一切都是托黑龙江的福啊。

其实,我留给自己写作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时候是在黑龙江的大地上行走,对我而言这不仅是一种灵魂上的滋养,更是一种放松身心的享受。因为黑龙江的风土人情太迷人。

说起来,黑龙江所有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故地重游,因为在三十年前,我作为一个卡车司机走遍了龙江大地的山山水水,闭上眼睛,往日的风貌便杂沓而来,由我浮想联翩。凭良知,中国的巨变,平民的巨变,总让我有万千的感慨,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真的不容易。

2008年在我不断地行走与探究当中过去了,现在正走在2009年,共和国六十岁的生日就在这一年,毫无疑问,对所有的中国人来说,这可是一个好年头啊。

原载2009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