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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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辑(三)

散文:在自由的背后

彭程

在文学的诸种样式中,散文堪称一种最宽泛、自由的文体,少有局限。用排除法,诗歌、戏剧之外,一切不以虚拟的人和事为依托——只是相对而言——不好归入小说范畴的文学文本,似乎都可以划归散文的旗下。近年来一种有关“大散文”的定义,更是将其疆域扩展到了几乎是广袤无垠,连学术论文、调查报告、日记等,都可兼收并蓄。与之相表里,内容上更是体现了一种高度的开放和包容,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常态和另类,循规蹈矩与离经叛道,大言炎炎与小言詹詹,总之,举凡涉及精神生活的一切内容和表达,都可在这个叫做“散文”的超大型剧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个座位。

光风霁月,真个是无比自由。门槛似乎不存在,更无资格认证那一类劳什子。谁喜欢写都可以写,谁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尽皆悉听尊便。让人想起了那句歌词:“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不过且慢。过多的自由,早晚会在某个时候让人感到不自在,觉得哪儿似乎不对头。精神情感方面的许多东西,感悟、认知、价值等等,来自于对比。童年时代物质匮乏,每到春节才能吃到一小把炒花生,那种香味足以回味一年,如今很容易就能够满足种种口腹之欲,谁还会拿它当回事?倘若有一天,鱼翅像粉丝那样可以随便招呼的时候,你是不是反而怀念连带鱼也得论斤供应的年头?

人是需要界限的。界限的缺失,往往会令心魂无所附着,进而带来精神的涣散和放纵。这首先是源于人性的一种制约,源于心理学上的一个规定性。违背了这点,你便会若有所失,忐忑不安。这方面最具体直观的体现是在空间上。你也许有财力把卧室弄得像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某些暴发户就是这样干的,可是这样的房间缺乏那种应有的温馨舒适、安稳踏实之感。躺在这样的屋子里,庶几仿佛独卧荒原之上吧。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是一个十分有名的说法,有着广泛的所指,涉及一系列的生存境遇,放在这里也是适宜的。

之所以写下这些,正是因为当前的散文写作中,存在着太多的对自由的滥用。或者说,因为尺度的相对宽松,有些人甚至不再认可尺度的存在。但这样做,最后伤害的终究还是自己。

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人愚蠢到自以为无所不能,试图包办一切。假如一个人不吝啬词汇地恭维你是全才,你很容易会怀疑他别有用心,从而警觉起来。可是在散文写作领域,所谓广泛涉猎、题材丰富的说法,却总是让人感到受用。被如此称道的作者,心安理得,脸上浮现出坦然的笑意,而倘若是一名倡导者,更会视之为天经地义,是丝毫不容辩驳的常识,仿佛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是直线那一类不证自明的数学公理一样。总之,会有相当数量的人,或竟是绝大多数,其实是欣欣然中招了,走入了一个松软舒适的陷阱。

譬如说,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你品茶或者赏画,养鸟以及种花,描绘阳台上望见的晚霞,写写脚边猫咪的娇憨和狗狗的调皮。思绪当然也不妨驰骋到另外的时空,追忆童年村边的小河,缅怀祖母慈祥的微笑,回想中学时对那个留着长辫子的女同学的初恋。仿佛走过无数次的路不需要辨认一样,这些题材天然地对作者形成一种诱惑,随时在向你招手,不觉中产生了一种惯性,笔头一滑就进入了那些话题区域。如果把自由理解为不受限制,随心所欲,那么写作者对于这一类题材的倾心以及言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对。

但这样很容易会遭遇发问:自由固然自由了,但它与作品的质量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尖锐的、触及实质的问题。自由是必要的条件,但并不保证必然会产生什么结果。一块营养充足的土壤里,既可以种麦子,也可以种罂粟,当然还可以抛荒不管,任凭野草杂乱生长。上述那一类的写作,当然不能一概说没有好作品,但大多数篇章,对于读者的阅读经验,对于这种文体的生长和更新,没有贡献什么。说得刻薄一些,它们可有可无。

解释这一点并不困难。选项太多反而造成了无所适从。没有边际,没有限制,什么都写,往往让人忽略了真正值得写的东西。其实,由于时间、精力等资源的有限性,选择的自由,毋宁理解为不选择什么的自由。并非“拣到篮子里都是菜”,要选几样中意的菜。尤其是已经过了学徒期,当上了掌勺师傅,就不能再来回地做清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了,更不能认为这些就是菜的全部。虽然我们不具备烹制那些拿手菜的手艺,但必须承认那是一种值得羡慕的本领。

回到散文写作,那么,选择什么呢?

选择陌生,选择独特,选择新鲜的感受、思索和言说,选择对于昨天的自己的超越——我用“难度”二字,来概括所有这些目标。它们相互之间或许还有着种种的不同,但不会轻易地抵达,却是它们的共性。

平地上行走固然容易,但除了刚刚学步的幼儿,以及从半身不遂中缓慢恢复的病人,谁会把它当成一项值得夸耀的技能?水涨船高,学会走路后,检验脚力的尺度便变成远足和攀登了,距离、高度的不断递增,才能给你带来满足。写作也是如此。再丰盈的累积,如果不带来——哪怕这个过程十分缓慢——一些质的变化,是难以让他拥有良好的自我感觉的,倘若他保留了一份清明的判断能力的话。这个世界不缺乏泛泛的感受或思索,它们甚至是过多了。如果仅仅是为了给这些老生常谈贴上一种个人的标签,尽管可以理解,但其必要性是大打折扣了。自言自语是一回事,但写成文章发布出来,便是进入了公共领域,要受到检验、评判。倘若你不能证明你是值得信赖的,那么,指责挑剔,冷嘲热讽,都是阅读者享有的权利。

散文易写而难工。这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应该在相当程度上包括了这样一重意思。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有必要考虑施加某种自我限制,收敛视野,聚焦目光。在任何一个领域里的哪怕是一个很小的题目上,多少代的前人,同辈的许多人,都已经说得很多了,简单地重复他们已经没有必要了。要争取接续上他们,再前进一步,再深入一尺。如一句西谚所说:与其到处乱刨坑,不若一处掘深井。

至于这个领域是什么,会以什么面貌呈现,那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了。那些给你带来触动和叩击的,那些长久浸润你的灵魂的,那些令你不吐不快的,不论是事件或知识,都可以成为这样的素材。总之,这里面有一种神秘,一种玄奥,一种不足与外人道的声音、色彩和气息,它们萌生于你的气质、经历,你打量世界的视角,又被你的思索发酵和引领。它们常常是不可替代的,因人而异,打上了鲜明的个性烙印。

它们是史铁生有关残疾与命运的诘问,是张承志对于民间信仰的深挚守护,是苇岸倾心思索人性与土地的对应关系,是刘亮程细心聆听新疆腹地里树叶般大小的一个村庄的心跳和梦呓。一个写作者能够获得这样的一个领域,实在是命运的一大赐予。

我也知道,达到这一点有多么难。那句俗语是怎么说的?站着说话不腰痛。应然和实然,理想和现实,未来和当下,有着巨大的鸿沟,漫长的距离。作为一名散文写作者,我自忖一直是在寻找中,经年历岁,可惜,至今未曾登堂,遑论入室。

也许再经过多少年,仍然难以达到这样的目标,但寻找仍然是必要的。求法其上,得乎其中。只有如此,才能让我们有望产生出对自身的超越,收获独特的感悟,并言说这一切。天道酬勤,滴水穿石,探索总会留下一些痕迹,虽然经常是缓慢而且微弱的。当然,也不排除那种情况,所有努力都像西绪弗斯那样,将巨石推上山巅,然后石头跌落山脚,从头再来,如此周而复始。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是有收获的——至少我们见识了什么才是高度。

所以,在《西绪弗斯的神话》里,加缪要说:“西绪弗斯是幸福的。”

原载2009年5月19日

关于传记文学

阎纲

我国是一个传记文学大国,很值得骄傲。思想解放运动以来,露历史真相,还本人真面,传记文学光彩照人。

传记文学以史为骨,以诗为肉,是史的诗、诗的史,素有被“反求诸野”的美誉。

在一个民族的文学中,传记文学的地位是很高的,因此,写作的难度也很大,以至于呼声很高的作品往往因犯忌而息声。传记文学的写作遇到了难题。

我深感传记文学的写作有三个难点亟待突破:

第一,人和史的关系。尊重传主,忠于历史,以人修史,以史论人;以历史的批判精神审视个人的生命流程,以个人的秘史叩问民族的信史;融入作家的感悟和判断,洋溢着主体的才情和智慧。基于史,发乎情,述而作,臻于文,不容大话戏说,才称得上是传记文学。

什么是历史真实?信仰不同、视角不同、尺度不同,判断也会不同。往事如烟人事非,传主的遭逢与心境他自己未必穷尽其妙。作家可以合理地想象,通过各种实证进行百家争鸣式的探索和发现,揣度传主的行状和心理,尽管传记文学体裁本身赋予作家的艺术想象空间极其有限。传记文学作品里不但有人、有史,而且应当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