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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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一辑(七)

“要孤心作战,以血为书”——读《阿垅诗文集》的新体诗

绿原

阿垅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下半叶到五十年代上半叶蜚声中国文坛的“七月”派作家,生于1907年,因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于1955年被收监,到1967年病死狱中,2007年是纪念他的百年诞辰和去世40年忌辰的年份。阿垅本名陈守梅,早年笔名为S.M.、师穆、圣门等,由于他的进步写作和当时他在国民党军事机关的职业不相容,他几乎没有固定的笔名;“阿垅”是他晚期用以发表诗论的笔名,也是五十年代“胡风集团”案件发生以后,媒体对他的通称,如新《辞海》就是以这个笔名发表关于他的条目的。阿垅当年被囚禁之后,周恩来总理曾经说过,“阿垅是为我军提供过军事情报的自己人”。这条过硬的证词,当年虽未能改变阿垅的坎坷命运,但却流传开来,证明了他和革命事业的渊源,也证明了他所蒙受的冤屈。

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阿垅诗文集》,纪念这位没有也不会为社会忘记的进步作家。集中收有作者别具一格的新体诗歌、炉火纯青的旧体诗词、报告文学,以及诗论、文论等不同部分。其中旧体诗词,据识者云,直追苏、辛豪放派的风格与气象,须另由专家以专文予以咏叹、推敲、分析、介绍;本文只就新体诗歌部分谈一点读后感。

诗文集收新体诗42首,共分四部分:一、《无弦琴》19首,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由胡风先生编人《七月诗丛》第一辑,1942年在桂林由希望社出版;二、《无题》19首,写于1943至1947年,1986年由周良沛先生选编,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三、《散文诗及其他》3篇,可能是初次面世;四、《悼亡诗》经周良沛先生节选,2000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阿垅所写的新体诗,自然不止这里所说的42首,但这42首诗读起来,分量已经很不轻。

《无弦琴》一辑有着十分鲜明的时代烙印。单从《小兵》《马夫》《老兵》《难民》《刀》这些题名来看,读者眼前就会升腾起战争的硝烟,听得见炮声、枪声和人群的呼喊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是中国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坚持着、奋争着。1936年阿垅从黄埔军校第十期步兵科结业,1937年在上海参加了“八·一三”淞沪战役,两个月后在敌机轰炸中受了伤——这个沐浴鲜血的日子,被他视作自己“再生的日子”。他用诗句告诉世人他的那些非凡的身心感受:“从敌人/从生、死间的大的战斗,/从一团风暴那样猛烈的/灾蝗那样厚密的/那日本法西斯主义底火和铁,/我/第二次诞生了,/沐着血,我和世界再见/我是一个浑身上下红尽了的人!/当有血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一个兵是没有一滴眼泪的/一滴朝露那样小小的也没有啊,/流血的人不是流泪的人。”

握着诗笔的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一名为民族解放而战斗、流血的战士。他没有个人的眼泪,却沐浴在自己的鲜血中;这血在他眼里是特殊环境中的花朵,他自豪:“我戴的是战斗的花,和战斗一样鲜红的花,/正义的花,和正义一样鲜红的花;/我几时再戴胜利的花呢,那和胜利一样鲜红的花?”奇绝而又自然的比喻,展示了一个鲜活的硬汉的形象。

1938年11月,阿垅奔赴心中的圣地——延安。他置身于崭新的世界里,情感激越、兴奋异常,情不自禁地歌唱:“一月的夜的延安:/前线带回来的一身困倦,/从这深深的夜逾越过去/又是新红太阳的战斗的明天,/战士们需要香甜的休眠。”他望着星空,坚信“北极星永恒的光/从太古以前/直到春风的将来/照着人间”。诗人用“夜”与“明天”进行对比,采用“星空”、“北极星”、“春风”、“红太阳”等诸多意象,传达出中国人民向新中国奋进的强烈愿望和必胜的信心。

“八·一三”淞沪战役留下的伤口复发,野战演习中右眼球又被刺破,而被国民党军队围困的延安医疗条件有限,经组织同意,阿垅辗转到国统区西安疗伤。伤好后回延安的交通线却被封锁,阿垅不得已滞留国统区,此后几年写出了《无弦琴》中的大部分诗篇。他写“从战争里来的,到战争里去”的难民们,写为保卫南京而牺牲的战友、海外归侨黄德美,他想念在延安握过手的苏联友人特罗飞莫夫,他怀念被谣言中伤的朋友。当他置身于重庆的浓雾中,他“知道/到太阳出来雾一定散的,/而且那个就是——第二个的春天”。在国统区,阿垅深感寂寞,但寂寞在他“不是出世之飘然而去的远想/却是对于人间的痛灼的爱”。

《末日》是《无弦琴》中一首相对意义上的长诗,1941年冬写于重庆。在诗中,诗人痛斥“踞坐在头盖骨的金字塔尖上”的希特勒,严正宣告法西斯的末日来临。在诗人眼里,“那个字徽/在旗上/像毒蜘蛛吃饱在网中”,而法西斯匪徒的“褐衫/是一层一层地用人血浸染的制服”。诗人大声疾呼:

起来!/爱自由的人/起来!/善于理想的人/起来!/前进和正义的人/起来!/勇敢而年轻的人/起来!/各个角落的、各个国土的各个民族的人/起来!/全世界的人/我们底地球已经着火了/不是壮烈地扑灭这火就是刻毒地给这火焚烧而死/我们底地球着火了啊!//末日/是的,末日正来了!/那是希特勒/一个有反动的体臭的是不配审判任何人的!/不是的啊/是他自己/在受威严的人类底严厉的审判/公正的历史底残酷的审判了。/于是世界改变了:/地中有火涌出/天空金霞万朵/火光一样的旗子/以醺醉和强壮的招展/地狱之门在希特勒底蹒跚的背影最后消失以后严密关闭!

每每读到这首诗,我都不能不被阿垅那爱憎分明、敌我友概念鲜明的情感所激动。在他的生命里有着爱与恨两大激流:对法西斯、对民族敌人,他恨之人骨;对民众、对同志、对朋友,他爱之胜过对自己。而这首以中国诗人的名义对国际法西斯邪恶势力的痛斥和诅咒,则被赋予独特的历史意义流传下来。

《纤夫》是《无弦琴》中的另一篇可以传之久远的力作。作者笔下的纤夫形象是粗犷而动人心魄的:“四十五度倾斜的/铜赤的身体和鹅卵石滩所成的角度/动力和阻力之间的角度,/互相平行地向前的/天空和地面,和天空和地面之间的人底昂奋的脊椎骨/昂奋的方向/向历史走的深远的方向,/动力一定要胜利/而阻力一定要消灭!/这动力是/创造的劳动力/和那一团风暴的大意志力。”纤夫在这里,是中国劳动者的典型代表。诗人从他们身上深深体味到个人与群体、人与自然、人与历史的天然关系,他看到“一条纤绳组织了/脚步/组织了力/组织了群/组织了方向和道路”。他深知,前进的路“并不是一里一里的/也不是一步一步的”,而是一寸一寸的,所以他歌唱:“一寸的前进是一寸的胜利啊,/以一寸的力/人底力和群底力/直迫近了一寸/那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无弦琴》中的诗,充满了阳刚之气,属于硬汉的诗。他的诗歌中的这种气质,来自他的整个身心与中国基层百姓的融汇;他本身就是来自基层,他在民众中如从地母身上,吸取了自己的诗歌所需要的一切能量。

《无弦琴》这个题目,为什么使用“无弦”二字呢?当然,这不仅是说,诗人没有一把凭借弦的振动而发音的琴。事实上,“琴”在这里代表了诗人心中的歌,即心中的诗,是不需要弦就能发音的。原来他的诗不是写在宁静的书斋里,而是写于战火纷飞的背景中;也不是他有意拒绝书斋,而是时代的风云和个人的命运,使他远离和平时期的正常环境。他听从了时代的召唤,以自己的“无弦琴”从战争和鲜血中保存了人类历史的回声。

《无题》一辑写于四十年代中期,其中有哲理短诗与抒情诗9首,另有8首是写给妻子、2首写给儿子的。

几首哲理短诗写于1943至1944年间,此时阿垅离开前线,在大后方的国民党军事机关里就职,并在为延安提供军事情报的同时,还用不同的笔名从事进步写作。1941年重庆复旦大学以邹荻帆、姚奔为首的一群年轻人办起了《诗垦地》丛刊,阿垅是这个刊物的主要投稿人之一。前面提到的《末日》一首,最先就是在《诗垦地》反法西斯专辑上发表的。比起年轻的诗友们,阿垅要年长得多,他经历了战争生活的磨练,又经过延安的学习生活的熏陶,思想上自然深沉得多,他的哲理诗也正需要作者具有深厚的人生经验。

日出而后鸡啼的/月明而后鸦噪的。//并不是有先知/而是人起得晚了……//古昔的,都是美丽的童话/今天的,却是狡黠的现实”(《先知》)。

短短六句,表现出诗人通过自己的人生经验,对“古昔”(历史)与“今天”(现实)关系具有辩证的思考。他认为,人类的认识是不断发展的,“先知”不过是先知者,而不是神明;后知者要想了解真理,一须勤奋(早起),二须正视眼前的现实。

不是雀鸟所一口吞食的/不是地主在酸刻地计算的。//没有地图颜色/没有时间极限。//有人有土地的地方/就有生活有收获。//绝非渺乎其小/是世界的种子(《一粒麦子》)。

种子就是生命,坚强的生命是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更不会被其它生物吞噬或被什么势力永远控制,因此“绝非渺乎其小”。诗人相信:“有人有土地的地方/就有生活有收获。”他透视到生命的真实意义:小小的种子正是构成世界的基因。

我看了什么吗?/我想了什么吗?//原来我所看和所想的/没有形式像你。——//我有飞的想望像你/人有升高的想望像你。//并非空幻与飘浮,/理想主义的休息”(《云》)。

诗人望云冥思: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事物,人类的愿望不在空幻与飘浮中,而在于脚踏实地的真正的实践;望云不过是“理想主义的休息”,重要的是要“有飞的想望”、“有升高的想望”。

《无题》一辑中,阿垅写给妻儿的10首诗与《诗文集》第三辑的三篇,表现出这个刚强汉子的心灵体贴细腻、柔肠百结的另一面。1944年阿垅在成都军校实习时,认识了文学女青年张瑞,他们相爱并结为连理。阿垅珍爱自己的妻子,为她写过不少爱情诗篇,例如《求诉》中:“曾经,我踯躅在河边/一朵洁白的花开得多好/好得不敢伸手就采。/生命啊!……/痛苦也是高贵的享受时/我享受过最好的一些了;”诗人将爱视为神圣。“当满捧珍珠时/我倒无法持取,无法摩抚了,/只要最亮丽的那里面的一粒——/不,我要把它撒到天空/作星。”将爱情布满星空,真是奇特的想象;想象空间的极大化就是爱的升华,个人之爱升华成人间大爱。他希望与心爱的妻子比翼高飞,也准备和妻子一起在艰难的人生之路牵扶前进甚至匍匐而行。但在内心深处,他更真实的语言却是:“——不/索性让我以我底体力作为另一只/你底,也是你自己底/血肉的脚”(《愿歌》)。

阿垅的爱并不存在于和平的单纯的环境中,他意识到他的爱情“一开始就带有人生战斗底不顾一切的残酷性格”,因此注定会与苦涩结缘。正如他的诗所说:“生命和爱情都只有宝贵的这一份/我不能够不认真,你不能够不苦战”(《宝贵》)。独特的阿垅,把爱与牺牲自然地联系起来,这只能是一种勇士的情怀。在《无题》这首情诗中,他作出这样令人动魄的比喻:“项羽割头,震然掷地给予追兵/Prometheus用心喂了鹰鹫——/我,头割给谁?/我啊,难道不也是/火焰嗤嗤烧灼的一颗同样的心?”为了爱,他敢于牺牲自我。

勇士的心同时又是细腻入微的,他与所爱的人血肉相连、心心相映:“你所痛苦的,难道不也是/我所痛苦的么/手所痛苦的脚不感觉么/肉所痛苦的心不跳动么?”

勇士也是有泪的,这“炽灼的铁汁似的泪水,以金属的重量,/流溢到所爱人的胸上,/又被爱的体温烘干”。勇士同样是肉体凡胎,他自然会流泪,他同样需要被爱。哪怕就是莎士比亚笔下那个勇敢的奥赛罗,不也具有一般人性的弱点吗?

可惜阿垅甜美的爱情生活太短暂了。他与张瑞结婚后,只在重庆乡间共同生活了一年;第二年张瑞怀孕回成都生产,阿垅身在重庆国民党军事机关,不能够陪伴在她身边。之后数月,他们虽然频繁地通信,但邮检常常造成双方音讯的延误。张瑞是个旧中国的弱女子,自小在“被侮辱与损害”的环境中长大,与丈夫长久的分离,不免使她精神上产生孤独感,而一旦遇到无法承受的人生重压时,她便选择了自杀的道路。张瑞的死对阿垅终身都是沉重的打击。《无题》一辑中《孤岛》和《对岸》两首诗,正是在这个沉重打击之下写出来的。虽说爱与死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但当事者的沉痛却是他人无法分担的,因此阿垅所写的与死亡相连的爱情诗,读起来也就格外显得沉重与凄绝。

《对岸》表述了他对妻子刻骨铭心的思念:“我呼唤你:每一天底黎明,每一天底黄昏,/我总无声地呼唤着你。”然而现实却是阴阳永隔的无情:“对岸,永远是对岸的对岸,永远是/背影的背影”;“又近又远啊,隔着河,可望而不可即……/没有桥梁,没有渡船”。而在悲痛进入极致时,人会产生超现实心理活动:

我要捉到一只蝴蝶,在它底鳞翅上写好你底名字,/或者写下我底感激,而放它飞到对岸,/飞过河,/为我寄一封信给我所感激的,那个背影……/然而我是疲乏已极,在正午我底心上出血,/在清晨从口中吐出/如同日光从簇拥的山峰中吐出,/如同花瓣从香气中吐出……/于是,我自己将取出心来,在繁星的/天空下面,在秋虫的荒原之中,而捧着,/而跪着/我底爱人!你要回过头来,你不扶我一下吗……这些蘸着血写出的文字,正是人生至痛的诗化呈现。但爱比死亡更强,死亡无法战胜那以生命作代价的爱。妻子永远活在阿垅心里,他仍然时刻与她分享着他的“乔木和灌木”,他的“小小的麦田和疏疏的村落”;他仍然把飞来的候鸟和鸣鸟视为从她那儿带来的消息;他仍然在如珠的繁星的夜晚,从周围呼吸到和她共同呼吸过的空气;他似乎看见一条如桥的七色的虹霓横跨在他们之间,炽烈的真情挚爱缩短并淡化了他们之间生死永隔的距离。对夺去妻子的死神,阿垅决不屈服,他向亡妻撕开了心肺表白:

“我,似乎是一个弃儿然而不是/似乎是一个浪子然而不是/海面的波涛嚣然地隔断我们,为了隔断我们/迷惘的海雾黯淡地隔断了我们,想使你/以为丧失了我而我以为丧失了你/然而在海流最深之处,我和你永远联结/而属一体,连断层地震也无力使你我分离”(《孤岛》)。连死亡都不能毁灭的爱情,必然属于天下最动人的爱情之一。阿垅爱得无比地真挚、无比地深沉、无比地痛楚,这是深爱祖国和人民的战士对亲人才具有的感人之爱。他的爱情诗如此炽烈、执著而凄婉,这是历经人生战斗和牺牲的战士才写得出的纯情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