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已是多少日子,不曾有人再唤起上官寒雨这个名字。因而当白芙口中脱出“上官郡主”四字之时,念柳只是一愣。
然后心上便煞的冰凉。
两面上又憔悴了些,她定定神,撑出一个笑来:“姐姐说什么郡主,莫不是在打趣妹妹吧。”念柳仔细端详了白芙的表情,见她笑的还算坦荡,心中些微安定了,却还是狐疑她哪里听了这名字。
白芙也不急着回答,款款的敛衣而坐,那一脸招牌似的艳丽笑颜却不曾收了。只是又将手里的信挥了一挥,努嘴道:“妹妹还是先看信吧,有话,再说不迟。”
念柳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那信来,厚实实的一摞,少说七八页长度。她缓缓展了开,林南娟秀笔迹写下的“念柳”二字,便跃入了视野。
心中更加不解,却不似先前那般慌乱,念柳用平常的清淡语气问:“家兄的信,不是都叫绿苕拿的么,怎么这次却劳烦姐姐亲自跑一趟。”
白芙见她处变不惊,心底的波澜掩饰到丝毫不显,不禁微微有些佩服。举起腕来,一双黄金对扣如意镯响得“叮叮当当”,衬出一段藕白小臂。她拿袖口沾些茶水,在手臂内侧擦了几下,皮肤上便隐约显出个图案来。
分明是三瓣鲜红的莲花。
“你……”念柳退后一步,惊得张大了双目:“你是碧水教的人?”
白芙合了袖口,嫣然一笑:“上官郡主果然聪明,连本教的图腾也识得。这信非同寻常,写信之人托我亲手相交,于是我差亲信去取了,这边拿来给你。“
念柳定定的看着白芙,白芙也不做声,只是瞧着她浅笑。
半晌,白芙开口:“郡主妹妹还是先看信吧,看完了,也便明白八九分。”
缓缓点了头,念柳又照着那题头继续读了下去。
林南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九页,字迹隽秀却少了往昔工整。看得出执笔之时,他心绪颇为不宁,因而字也难以对仗齐整。
信的开头,他向念柳繁叙了碧水教与四氏大家的渊源。
原来五百余年前,熙国初立,开国大族并非四家,而是五门。分别为上官氏,颜氏,苏氏,程氏以及柳氏。五大家族强弱相携,终于在纷乱的部族混战中拔得头筹,zhan有中原以至江南大块土地。五族之中,上官以武力著称,骁勇无敌;而颜家则多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因而虽然上官一族为建国立下汗马功劳,最后五族还是推举颜氏做了领主。
当时上官氏,颜氏,苏氏和程氏四家的族长均为男子,唯独柳家属于母系,族里的女人比男人更有权势地位。但在权力之争的角逐里,柳氏族母柳碧水却处处受到男人们排挤,柳家上层的女人们,亦多受其他姓氏男人轻辱。
其实本来,柳氏与四氏的和部就是个错误。征战的时候,相扶相携倒还团结,但仗打完了,日子一闲暇下来,矛盾便一发不可收拾。传说当时柳碧水与颜氏族长倾心相爱,那男人誓要与她举案齐眉,共分天下。但待他掌权以后,一日酒醉,竟扬言整个柳氏不过是他们四氏后宫。柳碧水性子刚烈如男儿一般,哪里容得他这般诋毁本族?于是一气之下,便要求他兑现承诺,同自己对分权力。
颜氏面上答应,暗中却派人暗害柳碧水。结果事情败露,柳碧水忍无可忍,率领全族讨伐颜族,却被四氏联合杀伐。
那一场屠宰,幸存下来的柳家男女,不及半数。柳碧水带领残部逃往北方故地,一面心寒,一面盛怒。她宣称:“从此以后,再无柳门。只有碧水一教,生生世世与四氏为敌,仇恨不共戴天。”碧水教徒整日在苦寒之地诵经习武,钻研出一套至阴之术,只适于女儿修炼。因而教众中,女子习武,男子外出经商做官,以贴补用。
三十七年前熙国国复。当时的碧水教主柳碧玺,便开始在四府上下安插亲信,南京城里亦满是碧水徒众。到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势力已不容小觑。她们精心布置策划,只为等得机会成熟,再将熙国颠覆,使四氏永不能翻身。
“而我。”林难道,墨透纸背,似是写时下了极大决心,“便是碧水教安插在皇宫的线人之一。我入宫为太医学徒,为得是掩人耳目。后来因随军出征,才结识了上官将军。”
“上官将军待我不薄,有如林南再生之父。念柳,若你还愿意相信我,我向你发誓,从未做出过任何加害上官家的行为。对你,我也是真心想要帮助。”
放下手中的信,念柳直觉后背冷汗沁心,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原来这看似太平盛世的熙国里,竟暗自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阴谋。原来她唯一还可相信的“林大哥”,从头到尾就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相信?她还能相信谁?只是事到如今,她相不相信又有何分别,还有谁会在乎。
白芙看着她出神,心上早已料到,只默默等着她想通。
良久,念柳攒紧了手中的信,踱到火边,将那纸团扔了进去。无声无息的,承载着巨大秘密的几页黄纸,蓦地便被烧成了灰烬。
念柳出神的看着跳动的炭火,声音悠悠:“如今,除了与你们合作,我便只有一死了。是么?”
白芙讶异她突然开口,一时表情竟有些木了,但还是不迭回道:“若本教能助郡主报仇,那自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但若郡主改了主意,那……恐怕教主不会轻易放过,毕竟你已知道太多……”
念柳突然微笑,笑的让白芙捉摸不透,面对这样突然的消息,如此两难选择,她竟还笑得出来?惊异间,又听念柳开口,声音竟已恢复了往日云淡风轻的温柔:“姐姐不必客气,还唤我妹妹便好。念柳心意已决,只要能够为父报仇,死亦在所不惜。”
这话似是说给白芙,又似是警告自己。颜逸云的面孔依旧映在脑中,只是这一刻,他那么遥远,又那么模糊。她怎会动摇?她怎能动摇?此刻即便是天塌下来,她亦顾不得其他。她只知道,父亲的血不能白流,族人的血不能白流。就算不能讨得清白,起码要叫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白芙讶异于念柳的冷静,一时连她这久经世事之人,亦读不透其心思。一个看着明白清透的人儿,如何掩藏至深?她心上觉得好奇,看念柳的眼神也多几分玩味:“妹妹可是想好了?”
念柳沉沉点头,丝毫没有迟疑。
白芙起了身来,盈盈一笑:“果然爽快,今晚你且一人侯在房里,自然有人接你去见教主。到时候,妹妹就知道如何能报父仇了。”
见白芙要走,念柳开口唤道:“姐姐为何要留在醉琴阁?这里并非四府,又不是碧水教聚众之地,你又何必在这白白受苦?”
“受苦?”白芙背对念柳,似是嗤笑了一声,“我不觉是受苦,反而呆的很是开心。而且……”
她举起纹着莲花的手臂,轻轻拂过那对华贵的金玉镯子:“这里有个人,让我不得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