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白季重足下:前日虽因常调,得为密坐,虽宴饮弥日,其于别远会稀,犹不尽其劳积也。若夫觞酌凌波于前,萧笳发音于后,足下鹰扬其体,凤观虎视,谓萧、曹不足俦,卫、霍不足作也。左顾右盼,谓若无人,岂非吾子壮志哉?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当斯之时,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卮,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然日不我与,曜灵急节,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差之阔。思欲抑六龙之首,顿羲和之辔,折若木之华,闭蒙汜之谷,天路高邈,良无由缘,怀恋反侧,如何如何!
得所来讯,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申咏反覆,旷若复面。其诸贤所著文章,想还所治,复申咏之也。可令憙事小吏,讽而诵之。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亦犹病诸。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而无贵矣。夫君子而不知音乐,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墨翟不好伎,何为过朝歌而回车乎?足下好伎,而正值墨氏回车之县,想足下助我张目也。
又闻足下在彼,自有佳政。夫求而不得者有之矣,未有不求而得者也。且改辙而行,非良、乐之御;易民而治,非楚、郑之政。愿足下勉之而已矣。适对嘉宾,口授不悉。往来数相闻。曹植白。
曹植-与杨德祖书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斡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北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未成,反为狗也。前有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河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辨,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茞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吴质-答魏太子笺
二月八日庚寅,臣质言: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与我。昔侍左右,厕坐众贤,出有微行之游,人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自谓可终始相保,并骋材力,效节明主。何意数年之间,死丧略尽。臣独何德以堪久长?
陈、徐、刘、应,才学所著,诚如来命;惜其不遂,可为痛切。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往者孝武之世,文章为盛。若东方朔、枚皋之徒,不能持论,即阮、陈之俦也。其唯严助、寿王,与闻政事。然皆不慎其身,善谋于国,卒以败亡,臣窃耻之。至于司马长卿,称疾避事,以著书为务,则徐生庶几焉。而今各逝,已为异物矣。后来君子,实可畏也。
伏惟所天,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圃,发言抗论,穷理尽微,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虽年齐萧王,才实百之。此众议所以归高,远近所以同声也。然年岁若坠,今质已四十二矣,白发生鬓,所虑日深,实不复若平日之时也。但欲保身敕行,不蹈有过之地,以为知己之累耳。游宴之欢,难可再遇,盛年一过,实不可追。臣幸得下愚之才,值风云之会,时迈齿耋,犹欲触胸奋首,展其割裂之用也。不胜慺慺。以来命备悉,故略陈至情。质死罪死罪。
吴质-在元城与魏太子笺
臣质言:前蒙延纳,侍宴终日,曜灵匿景,继以华灯。虽虞卿适赵,平原入秦,受赠千金,浮觞旬日,无以过也。小器易盈,先取沉顿,醒寤之后,不识所言。即以五日到官。
初至承前,未知深浅。然观地形,察土宜,西带恒山,连冈平代,北邻柏人,乃高帝之所忌也。重以泜水,渐渍疆宇,喟然叹息。思淮阴之奇谲,亮成安之失策。南望邯郸,想廉、蔺之风。东接钜鹿,存李齐之流。都人士女,服习礼教,皆怀慷慨之节。包左车之计,而质暗弱,无以莅之。若乃迈德种恩,树之风声,使农夫逸豫于疆畔,女工吟咏于机抒,固非质之所能也。至于奉遵科教,班扬明令,下无威福之吏,邑无豪侠之杰,赋事行刑,资于故实,抑亦懔懔有庶几之心。
往者严助释承明之欢,受会稽之位;寿王去侍从之娱,统东郡之任,其后皆克复旧职,追寻前轨。今独不然,不亦异乎。张敞在外,自谓无奇,陈咸愤积,思入京城,彼岂虚谈夸论,诳曜世俗哉?斯实薄郡守之荣,显左右之勤也。古今一揆,先后不贸,焉知来者之不如今?聊以当觐,不敢多云。质死罪死罪。
吴质-答东阿王书
质白:信到,奉所惠贶,发函伸纸,是何文采之巨丽,而慰喻之绸缪乎!夫登东岳者,然后知众山之逦<;辶也>;也;奉至尊者,然后知百里之卑微也。自旋之初,伏念五六日,至于旬时。精散思越,惘若有失。非敢羡宠光之休,慕猗顿之富。诚以身贱犬马,德轻鸿毛,至乃历玄阙,排金门,升玉堂,伏虚槛于前殿,临曲池而行觞。既威仪亏替,言辞漏渫,虽恃平原养士之懿,愧无毛遂擢颖之才;深蒙薛公折节之礼,而无冯谖三窟之效;屡获信陵虚左之德,又无候生可述之美。凡此数者,乃质之所以愤积于胸臆,怀眷而悁邑者也。
若追前宴,谓之未究,欲倾海为酒,举山为肉,代竹云梦,斩梓泗滨,然后极雅意,尽欢情,信公子之壮观,非鄙人之所庶几也。若质之志,实在所天,思投印释黻,朝夕侍坐,钻仲父之遗训,览老氏之要言,对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使西施出帷,嫫母侍侧,斯盛德之所蹈,明哲之所保也。若乃近者之观,实荡鄙心,秦筝发徽,二八迭奏,埙萧激于华屋,灵鼓动于座右,耳嘈嘈于无闻,情踊跃于鞍马。谓可北慑肃慎,使贡其楛矢;南震百越,使献其白雉,又况权、备,夫何足视乎。
还治讽采所著,观省英玮,实赋颂之宗,作者之师也。众贤所述,亦各有志。昔赵武过郑,七子赋诗,《春秋》列载,以为美谈。质小人也,无以承命。又所答贶,辞丑义陋,申之再三,赧然汗下。此邦之人,闲习辞赋,三事大夫,莫不讽诵,何但小吏之有乎?
重惠苦言,训以政事,恻隐之恩,形乎文墨。墨子回车,而质四年虽无德与民,式歌且舞。儒墨不同,固以久矣,然一旅之众,不足以扬名;步武之间,不足以骋迹。若不改辙易御,将何以效其力哉?今处此而求大功,犹绊良骥之足,而责千里之任;槛猿猴之势,而望其巧捷之能者也。不胜见恤,谨附遣白答,不敢繁辞。吴质白。
杨修-答临淄侯笺
修死罪死罪:不待数日,若弥年载。岂由爱顾之隆,使系仰之情深耶?损辱嘉命,蔚矣其文,诵读反覆,虽讽《雅》《颂》,不复过此。若仲宣之擅汉表,陈氏之跨冀域,徐、刘之显青、豫,应生之发魏国,斯皆然矣。至于修者,听采风声,仰德不暇,自周章于省览,何遑高视哉。
伏惟君侯,少长贵盛,体发、旦之资,有圣善之教,远近观者,徒谓能宣昭懿德,光赞大业而已。不复谓能兼览传记,留思文章。今乃含王超陈,度越数子矣。观者骇视而拭目,听者倾首而竦耳,非夫体通性达,受之自然,其孰能至于此乎。又尝亲见执事握牍持笔,有所造作,若成诵在心,借书于手,曾不斯须少留思虑。仲尼日月,无得逾焉,修之仰望,殆如此矣。是以对鹖而辞,作《暑赋》,弥日而不献,见西施之容,归憎其貌者也。
伏想执事不知其然,猥受顾锡,教使刊定。《春秋》之成,莫能损益。《吕氏》《淮南》,宇值千金。然而弟子箝口,市人拱手者,圣贤卓荦,因所以殊绝凡庸也。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畴,为皆有愆耶?君侯忘圣贤之显迹,述鄙宗之过言,窃以为未之思也。
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蓄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辄受所惠,窃备蒙瞍诵咏而已,敢望惠施,以忝庄氏。季绪璅璅,何足以云。反答造次,不能宣备。修死罪死罪。
薛综-与诸葛恪书
山越恃阻,不宾历世,缓则首鼠,急则狼顾。皇帝赫然,命将西征。神策内授,武师外震。兵不染锷,甲不沾汗。元恶既袅,种党归义,荡涤山薮,献戎十万。野无遗寇,邑罔残奸。既埽凶慝,又充军用。藜稂莠,化为善草,魑魅魍魉,更成虎士。虽实国家威灵之所加,亦信元帅临履之所致也。虽《诗》美执讯,《易》嘉折首,周之方、召,汉之卫、霍,岂足以谈。功轶古人,勋超前世,主上欢然,遥用叹息。感四牡之遗典,思饮至之旧章,故遣中台近官,迎致犒赐,以旌茂功,以慰劬劳。
高崧-为会稽王昱与桓温书
寇难宜平,时会宜接,此实为国远图,经略大算。能弘斯会,非足下而谁!但以此兴师动众,要当以资实为本。运转之艰,古人之所难,不可易之于始而不熟虑,须所以深用惟疑,在乎此耳。然异常之举,众之所骇,游声噂<;口沓>;,想足下亦少闻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或能望风振扰,一时崩散。如其不然者,则望实并丧,社稷之事去矣。皆由吾暗弱,德信不著,不能镇静群庶,保固维城,所以内愧于心,外惭良友。吾与足下虽职有内外,安社稷,保家国,其致一也。天下安危,系之明德。先存宁国,而后图其外,使王基克隆,大义弘著,所望于足下。区区诚怀,岂可复顾嫌而不尽哉!
王羲之-与会稽王笺
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北面之道,岂不愿尊其所事,比隆往代,况遇千载一时之运?顾智力屈于当年,何得不权轻重而处之也。今虽有可欣之会,内求诸己,而所忧乃重于所欣。《传》云:“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今外不宁,内忧已深。古之弘大业者,或不谋于众,倾国以济一时功者,亦往往而有之。诚独运之明足以迈众,暂劳之弊终获永逸者可也。求之于今,可得拟议乎!
夫庙算决胜,必宜审量彼我,万全而后动。功就之日,便当因其众而即其实。今功未可期,而遗黎歼尽,万不余一。且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入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忧,便以交至。今运无还期,征求日重,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量力,不弊不已,此封内所痛心叹悼而莫敢吐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愿殿下更垂三思,解而更张,令殷浩、荀羡还据合肥、广陵,许昌、谯郡、梁、彭城诸军皆还保淮,为不可胜之基,须根立势举,谋之未晚,此实当今策之上者。若不行此,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安危之机,易于反掌,考之虚实,著于目前,愿运独断之明,定之于一朝也。
地浅而言深,岂不知其未易。然古人处闾阎行阵之间,尚或干时谋国,评裁者不以为讥,况厕大臣末行,岂可默而不言哉!存亡所系,决在行之,不可复持疑后机,不定之于此,后欲悔之,亦无及也。
殿下德冠宇内,以公室辅朝,最可直道行之,致隆当年,而未允物望,受殊遇者所以寤寐长叹,实为殿下惜之。国家之虑深矣,常恐伍员之忧不独在昔,麋鹿之游将不止林薮而已。愿殿下暂废虚远之怀,以救倒悬之急,可谓以亡为存,转祸为福,则宗庙之庆,四海有赖矣。
时东土饥荒,羲之辄开仓振贷。然朝廷赋役繁重,吴会忧甚,羲之每上疏争之,事多见从。又遗尚书仆射谢安书曰:
顷所陈论,每蒙允纳,所以令下小得苏息,各安其业。若不耳,此一郡久以蹈东海矣。
今事之大者未布,漕运是也。吾意望朝廷可申下定期,委之所司,勿复催下,但当岁终考其殿最。长吏尤殿,命槛车送诣天台。三县不举,二千石必免,或可左降,令在疆塞极难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