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经史百家杂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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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序跋之属二(3)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欧阳修-五代史一行传序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材贤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

处乎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俯首而包羞,孰若无愧于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于君,以忠获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赟。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于此之时,能以孝悌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著,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

欧阳修-五代史宦者传序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职废于丧乱,传记小说多失其传,故其事迹,终始不完,而杂以讹缪。至于英豪奋起,战争胜败,国家兴废之际,岂无谋臣之略,辩士之谈?而文字不足以发之,遂使泯然无传于后世。然独张承业事卓卓在人耳目,至今故老犹能道之。其论议可谓杰然欤!殆非宦者之言也。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东宫之幽。既出而与崔胤图之,胤为宰相,顾力不足为,乃召兵于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挟天子走之岐。梁兵围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诛唐宦者第五可范等七百馀人,其在外者,悉诏天下捕杀之,而宦者多为诸镇所藏匿而不杀。是时,方镇僣拟,悉以宦官给事,而吴越最多。及庄宗立,诏天下访求故唐时宦者悉送京师,得数百人,宦者遂复用事,以至于亡。此何异求已覆之车,躬驾而履其辙也?可为悲夫!

欧阳修-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申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得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欧阳修-释惟俨文集序

惟俨姓魏氏,杭州人。少游京师三十余年,虽学于佛而通儒术,喜为辞章,与吾亡友曼卿交最善。曼卿遇人无所择,必皆尽其欣欢。惟俨非贤士不交,有不可其意,无贵贱,一切闭拒,绝去不少顾。曼卿之兼爱,惟俨之介,所趣虽异,而交合无所间。曼卿尝曰:“君子泛爱而亲仁。”惟俨曰:“不然。吾所以不交妄人,故能得天下士。若贤不肖混,则贤者安肯顾我哉?”以此一时贤士多从其游。

居相国浮图,不出其户十五年。士尝游其室者,礼之惟恐不至,及去为公卿贵人,未始一往干之。然尝窍怪平生所交皆当世贤杰,未见卓卓著功业如古人可记者。因谓世所称贤材,若不笞兵走万里,立功海外,则当佐天子号令赏罚于明堂。苟皆不用,则绝宠辱,遗世俗,自高而不屈,尚安能酣豢于富贵而无为哉?醉则以此诮其坐人。人亦复之:以谓遗世自守,古人之所易,若奋身逢世,欲必就功业,此虽圣贤难之,周、孔所以穷达异也。今子老于浮图,不见用于世,而幸不践穷亨之涂,乃以古事之已然,而责今人之必然邪?虽然,惟俨傲乎退偃于一室。天下之务,当世之利病,听其言终日不厌,惜其将老也已!

曼卿死,惟俨亦买地京城之东以谋其终。乃敛平生所为文数百篇,示予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墓。愿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见也。”嗟夫!惟俨既不用于世,其材莫见于时。若考其笔墨驰骋文章赡逸之能,可以见其志矣。庐陵欧阳永叔序。

欧阳修-释祕演诗集序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余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十首

【后汉公昉碑】

右汉《公昉碑》者,乃汉中太守南阳郭芝为公昉修庙记也。汉碑今在者类多摩灭,而此记文字仅存,可读。所谓公昉者,初不载其姓名,但云“君字公昉”尔。又云“耆老相传,以为王莽居摄二年,君为郡吏,啖瓜。旁有真人,左右莫察。君独进美瓜,又从而敬礼之。真人者遂与期谷口山上,乃与君神药曰:‘服药以后,当移意万里,知鸟兽言语。’是时府君去家七百余里,休谒往来,转景即至。阖郡惊焉,白之府君,徙为御史。鼠啮被具,君乃画地为狱,召鼠诛之,视其腹中果有被具。府君欲从学道,顷无所进,府君怒,敕尉部吏收公昉妻子。公昉呼其师告以厄,其师以药饮公昉妻子,曰:‘可去矣。’妻子恋家不忍去。于是乃以药涂屋柱,饮牛马六畜。须臾,有大风云来迎公昉妻子,屋宅、六畜翛然与之俱去”。其说如此,可以为怪妄矣。

呜呼!自圣人殁而异端起,战国、秦、汉以来奇辞怪说纷然争出,不可胜数。久而佛之徒来自西夷,老之徒起于中国,而二患交攻,为吾儒者往往牵而从之。其卓然不惑者,仅能自守而已,欲排其说而黜之,常患乎力不足也。如公昉之事,以语愚人竖子,皆知其妄矣,不待有力而后能破其惑也。然彼汉人乃刻之金石,以传后世,其意惟恐后世之不信,然后世之人未必不从而惑也。治平元年四月二十三日,以旱开宫寺祈雨五日,中一日休务假书。

【后汉太尉刘宽碑阴题名〈中平二年〉】

右汉《太尉刘宽碑阴题名》。宽碑有二,其故吏门生各立其一也。此题名在故吏所立之碑阴,其别列于后者,在宽子松之碑阴也。宽以汉中平二年卒,至唐咸亨元年,其裔孙湖城公爽以碑岁久皆仆于野,为再立之,并记其世序。呜呼!前世士大夫世家著之谱牒,故自中平至咸亨四百余年,而爽能知其世次如此之详也。盖自黄帝以来,子孙分国受姓,历尧、舜、三代数千岁间,诗书所纪,皆有次序,岂非谱系源流,传之百世而不绝欤!此古人所以为重也。不然,则士生于世,皆莫自知其所出,而昧其世德远近,其所以异于禽兽者,仅能识其父祖尔,其可忽哉!唐世谱牒尤备,士大夫务以世家相高。至其弊也,或陷轻薄,婚姻附托,邀求货赂,君子患之。然而士子修饬,喜自树立,兢兢惟恐坠其世业,亦以有谱牒而能知其世也。今之谱学亡矣,虽名臣巨族,未尝有家谱者。然而俗习苟简,废失者非一,岂止家谱而已哉!治平元年六月十四日书。

【晋王献之法帖一】

右王献之法帖。余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人也。至于高文大册,何尝用此!而今人不然,至或弃百事,敝精疲力,以学书为事业,用此终老而穷年者,是真可笑也。治平甲辰秋社日书。

【唐豳州昭仁寺碑〈贞观二年〉】

右《昭仁寺碑》,在豳州唐太宗与薛举战处也。唐自起义,与群雄战处,后皆建佛寺,云为阵亡士荐福。汤、武之败桀、纣,杀人固亦多矣,而商、周享国各数百年,其荷天之祐者,以其心存大公,为民除害也。唐之建寺,外虽托为战亡之士,其实自赎杀人之咎尔。其拨乱开基,有足壮者,及区区于此,不亦陋哉!碑文朱子奢撰,而不著书人名氏,字画甚工,此余所录也。治平甲辰秋分后一日书。

【唐放生池碑〈天宝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