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狼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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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生死之间

天阴沉沉的,浓厚的云层看不到边际,沉甸甸地压在黛色山峦的顶峰。北风越过南麓低矮的山脊,钻入云杉林,发出呜咽一般凄凉的声音,看起来即将要下一场大雪。

柯勒记得开始爬坡的时候,天还没有阴沉得这样厉害。高山之上的气候变化太快,即使自幼生长在山区的柯勒仍然无法应付。由于没有驯鹿那样能够预测天气的神奇本领,此刻古北山家族正陷入进退两难的糟糕境地。

数日以来,狼群沿着驯鹿的足迹不断向东,越往前走,山体变得越来越狭窄,地势也不断升高,杂树林消失了,混交林也渐渐远去,最后连松林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丛丛稀疏的高山灌木,以及满眼的皑皑白雪。

狼群终于来到了山谷的尽头。这是柯勒从来不曾想到的,驯鹿选择的竟然是这样一条道路。

在高山灌木带的边缘,柯勒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目光穿过飘荡在山腰的浓重的迷雾,借着从云块中漏出的一点半明半暗的微光,它能够看见一座黑色的尖峰,仿佛一根巨刺,深深地扎入云端。

山谷的尽头,竟然是一座陡峭的高山——云雾峰。这是一座年轻的山峰,在远古地壳运动下,崆岭的两支山脉挤压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年轻的褶皱山。

高山之上鲜有生命痕迹,驯鹿的足迹异常明显,蜿蜒盘旋。数股足迹如涓涓细流,渐渐在山顶汇做一处,形成一条纵深的鹿道。雪地被反复踩踏,最终凝结成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一路伸向被云雾包裹的山巅。

随着不断攀登,柯勒感到四肢越来越乏力,它用力呼吸,但是吸进肺里的空气却总是很快就不够用了,最后不得不张大嘴巴喘息。冰冷的风雪立刻灌进泛起腥咸味道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一般的喘息声。柯勒停下来,望着身后的狼群,一只只狼也都在拼命喘息着,口鼻上全是满满的冰碴儿。大家都已经快要达到身体的极限了。柯勒渐渐意识到,没有驯鹿那样善于攀登的长腿和足以耐受疲劳的高大身躯,狼群是无法翻越这座高山的。

是继续前进,还是后退,此刻它必须很快做出选择。高山之上,一切瞬息万变,一时的优柔寡断,可能会造成不可控制的灾难。柯勒稍微考虑了一下,决定掉头返回,先回到云杉林再作打算。

一切已经由不得柯勒做主了。

刚刚钻出灌木带,雪就下起来了。山上的雪来得比下山更为迅速和猛烈,根本不需要酝酿,硕大的雪片突然间便兜头砸下来。先是零星几片,打在喷着热气的狼鼻子上,还来不及融化,铺天盖地的雪潮就疯狂地倾泻而来。

视线很快变成了一片朦胧的白色,再也看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空。雪片密实实地往脸上砸,往毛发和鼻孔里钻。狼没有驯鹿那样能够遮蔽口鼻的密毛,一股风雪灌进来,呛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柯勒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道路,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能凭着感觉走,隔着厚厚的雪层,脚掌上传来的只有麻木,根本分不清地势。柯勒记得在半山处应该有一些稀疏的短松,可是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样,看不到短松林,连鹿道都看不见,凡是能够辨别方向的景物,一切都消失了,仿佛一眨眼间都被这铺天盖地的雪掩埋掉了。

柯勒不断转动着脑袋,可是无论往哪里看,都是相同的颜色。它完全被纷乱的雪潮围住了,裹住了,笼罩住了。它转身,发现就连狼群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离自己很遥远。它连忙发出一阵呼唤,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吞噬殆尽,好半天才听得几声回应,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堂。

好半天,狼群才陆陆续续会拢过来,它们不肯再走了,一只只狼紧紧地挤挨着,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喘息声,挂满冰雪的身体膨胀成一个包。狼群害怕了,完全看不清路,再走下去就要掉队了。

实际上,柯勒也不敢再走了。在北草原上,比这更大的雪它都不怕,但这里是陌生的高山之上,没有可以躲避的松林,又找不到下山的路,狼群随时可能被暴雪不留一点痕迹地吞噬掩埋。虽然从前也曾经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危险,但是柯勒意识到,这一次,情况真的是危急了。

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出现在柯勒身旁,随即,一点温热的气息喷在柯勒脸颊上。柯勒眯缝着被雪花迷住的眼睛,抽了抽鼻子,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巴萨,族群里一只年纪很大的老公狼。

巴萨瞎了一只眼睛,一条后腿也不太利索,走路一拐一拐的,不知道是年轻的时候跟同类打斗弄伤,还是狩猎时被鹿蹄子踩折的。狼老了,毛色就开始泛白,巴萨斑白的脸上尽是一道道纵横细碎的伤疤。那是同类和其他猛兽的牙齿和爪子留下的。一脸的伤疤,足以盖过强壮的躯体,历来是一只狼身份和荣耀的象征。只是巴萨太老了,老得已经没有谁有兴趣注意它的脸了。

柯勒不知道巴萨是何时开始混入狼群的,似乎在它还未成为古北山家族首领之前,巴萨已经在狼群中混迹了好几个冬天了。在它印象中,巴萨大概是狼群里最老的一只莽古。柯勒并不喜欢巴萨,甚至时常忽略它的存在。

像巴萨这样的老莽古比其他莽古更加边缘。它们来去无定,通常在整个夏季里销声匿迹,然后又在秋末的时候重新回到狼群的聚居地。它们依附狼群,纯粹只为了混一口残羹剩饭,几乎不能指望它们为族群做任何事情。平日里它们混迹于狼群队伍的最末端,跟冈萨们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进餐时总是躲在远处,像秃鹫和渡鸦一样静静等候,等到狼群吃完,才上前争抢残渣,有一口吃食就吃,没有就饿着。被上位狼欺压、追撵、殴打,它们都能忍耐,只要不被驱逐,它们就会一直赖在狼群里,待到冬季结束。这样的生活,仅仅是为了活着。

这一次狼群迁徙,好几只老莽古都一路跟着,即使在没有吃食的情况下,饿死了两只,而剩下的仍不肯离去。它们早已失去了捕猎以及自我保护的能力,在食物匮乏充满危险的冬季雪原上,离开狼群,它们的生命就变得毫无保障。一直以来,柯勒容忍这些老莽古存在,纯粹只是依照习惯。因为几乎每一支大狼群里都有一批边缘分子,就如同再壮实的雪松也不能避免地生几个蛀洞一样。

然而此刻老公狼巴萨的举动却令它吃惊。巴萨伸出覆满冰碴儿的嘴巴碰了碰柯勒的脸颊,然后又将头转向风雪密布的前方,反复几次,柯勒才醒过神来——巴萨要柯勒跟着它走。

难道老巴萨能够带领狼群走出绝境?柯勒疑惑了一下,但是它此时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时间去怀疑了。柯勒让开了领头的位置,老巴萨蹒跚着越过柯勒,走在前头。狼群默默地跟在了巴萨身后。

老莽古瘦削的身子被风刮得直打飘,颤巍巍几乎走不稳,仅剩的一只眼睛不断地淌出浑浊的液体,又很快凝结成一串串冰珠,几乎也要看不见了。但它却并不依靠这眼睛来寻找道路。它顺着风,往背雪的方向走去。它走得很慢,衰老的身体已经没有更多力气,但那步子却依然很坚定,灰色的尾巴时不时挥动两下,为后面的狼群指明方向。每走一段路,它便停下来,把鼻子插进雪底下,嗅一会儿,思索片刻,然后又继续前行。

柯勒跟在身后,看着老莽古那么沉着冷静,丝毫不见慌乱,气质如磐石一般沉稳,柯勒忽然意识到,巴萨不是一只普通的莽古,看它的举动,年轻时必定是一只厉害的头狼。那只坏掉的眼睛,那条瘸腿,那一身斑驳的毛发和无数的伤疤,必定都是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痕迹。

忽然,老莽古在密布风雪中停了下来,发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嗥叫,苍老的声音被狂风撕扯破碎成一段段。柯勒走近它身旁,老莽古转过身用嘴巴在柯勒肩头啃了一口,柯勒不明白老莽古看到了什么,或是感觉到了什么。密布的风雪把一切都遮蔽了,柯勒什么都看不见。

它还想往前走,然而刚踏出去一步,忽然腰上一痛,老莽古在它身上用力咬了一口。柯勒心中一惊,老莽古是在提醒它注意,似乎前方风雪中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它眯着眼,看到身边的巴萨低头抵背,身子前倾着,双耳直直地转向前方,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柯勒站定,缓了缓神,用心聆听。渐渐地,它听到在那呜呜怪叫的风声背后,有另外一种声音。

清越、激昂,仿佛天空中金雕的锐啸。柯勒有些迷惑,这种天气,这样的地方,即使再厉害的飞禽也不可能到达,这是什么声音呢?恍然间它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从前在什么地方曾经听到过,在哪里?是北草原?是峨岚山脉?是了,在那些陡峭的山峰上!柯勒猛地明白过来,这是罡风穿越狭窄的山口时发出的清鸣声!

一道山体的缺口,就在眼前,在被雪雾遮蔽了视线的柯勒面前。

柯勒满心惊喜,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在看不见的状态下,老巴萨是如何凭着鼻子找到山口的。跟巴萨比起来,柯勒确实是年轻而且经验浅薄。神奇的雅利安,冷酷又仁慈的自然之神,总是喜欢把生机留给强悍的灵魂。在雅利安看似荒芜的高山之上,生长着一种奇特的植物:冬仙子。

冬仙子有伏地生长的暗红小叶,一年四季都在不断生长,即使寒冬被深埋雪下,也不会停止生长。不仅如此,它还会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吸引小动物或昆虫前来采食。然而暗红的颜色,却是在向自然界众生昭示着自己的危险。冬仙子的种子十分细小,能够钻进前来采食的小型动物或昆虫体内,一旦种子在宿主体内寄生,便会释放一种奇特的毒素,控制宿主的大脑。被寄生的动物会在毒素的驱使下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一直走到再也走不动。宿主倒下死去之后,在阳光的照射下,冬仙子便会在宿主的残骸中迅速发芽、生长,几日内便会开出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因此,有经验的高山居民都知道,沿着冬仙子生长的方向走,就是东方。

老巴萨一生攀过许多山头,穿越过许多峡谷河流,它知道在山峰的东面往往是山口的所在。雅利安的地势是西部高东部低,大部分山口和峡谷都是远古时期的河流和冰川流经山脉的时候冲击而成。老巴萨正是嗅着冬仙子在雪下散发的气味,一步步找到了山口。

狭窄的山口是远古时期的河流冲击而成的缺口,是狼群翻越迷雾峰的唯一途径。现在,这道口就在老莽古巴萨的脚下。整个古北山家族任何一只狼都看不清它的存在,只有巴萨,可以通过鼻子辨认出那条能够让狼群走出险境的路。自柯勒以下,狼群队伍渐渐收缩,排成一条线,跟在老巴萨身后,小心翼翼地向前挪着步子。一片白茫茫中,无论是眼睛、耳朵,或是鼻子,早已统统都不管用,唯一可靠的,就只有来自前辈的经验。

山口狭窄而陡峭,一路攀升,狼群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随着距离天空越来越近,灵魂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几乎要从肉体飞离出去,飘上那躲藏在乌云风雪后面的,温暖无风的天堂。

忽然,风变了,并非是变弱了,而是似乎改变了方向。雪花不再是从头顶直砸下来,而是落在了狼群身后。虽然还是看不清,柯勒却能够明显感觉到胸腔中传来的一阵轻松。柯勒知道,它们成功翻越山口了!

它们终于走出了最危险的地方!

走在前面的老巴萨忽然身子一歪,在柯勒眼前倒了下去。

翻越山口耗尽了它最后一点力量,苍老衰弱的生命终于蹒跚着走到了尽头。柯勒低下头用嘴巴拱了拱老巴萨的躯体,干瘦的躯体几乎没有一点重量,完全是一副蒙了皮的空骨架。难以想象这样一副衰弱到了极点的躯体是如何一路支撑着走到现在的。这就是生命的力量,求生的力量,如春草破土,如鲑鱼逆流,这是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力量。

然而这力量再强大终究也无法战胜岁月的消磨。老巴萨死了,死在了迷雾峰高海拔的山口上,死在了漫漫迁徙之路的最后一道关卡上,死在了距离希望只有一线之隔的雪域高峰之上。

狼群总是会因为每一次减员而难过伤心,但是在这个生死转瞬泯灭的关头,一切的悲伤都根本无暇顾及,一只只狼艰难地抬起腿,跨过老巴萨的遗体,继续往前走。

在这个最困难艰险的关头,整个古北山家族无比团结,一切的嫌隙、隔阂、等级都不存在了。没有饥饿时的哀怨,没有茫然,有的只是坚忍和信念。它们像极了驯鹿,一只紧挨着一只,每一只爪子都踩在前面同伴的爪窝子里。它们首尾相连,温热的鼻息喷在彼此的背上,挪动着快要冻僵的四肢,挣扎着,喘息着,在风雪狂潮中,在生死之间艰难跋涉着。每一只狼心中都有同一个念头,走下去,不要停。

风雪中看不清前途是何方,但是只要走下去,前面,一定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