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小偷在,这些小市民中间引起了极大的愤慨,他们会攻击过圣一日耳曼教区的旅馆,侵占过皇宫,但未曾拿过任何东西。这些匠工和主妇们,他们会因烧毁凡尔赛宫而开心,却认为如果自私的拿走一根针是很不名誉的事。几个风趣的年轻人,想趁那漂亮女郎倒楣的机会开开玩笑,但他们很快地被群众的吵闹压盖住,已经有人谈论要把小偷问吊’并开始进行吵杂和胡乱的搜査。那个伟大的女织工指着一位被怀疑是个还俗修道士的老年人,赌咒坚称是“芳济会士”·干的好事,群众马上相信了,于是叫喊着要他死。
被人强烈指控要交付民众报复的老人,谦卑地站在普劳托公民的前面。说实在的,他各方面都很像当过修道士,他的面貌令人起敬,群众的骚动及九月风暴惨烈的记忆使他不安,因而面部的表情不停地变化,他脸上露出的恐惧使民众更怀疑他,认为只有犯罪的人才害怕审判,好像他们这种盲目式的遽下判断,不会吓到最清白的人似的。
普劳托素来秉持的原则,是不反抗人民的情绪,尤其是当它表露出不合理和野蛮的时候。“因为……”他说,“人民的声音就是上天的声音。”然而普劳托很善变,他宣称此人,不管他是否是修道士,不可能偷了那女公民,因为他丝毫也未接近她。
群众的理论是替小偷辩护的人就是从犯,于是人们现在主张严格对付这两个败类。当加莫林对普劳托提出保证时,群众中最慎重的,则主张将他伙同另两人一道交给区委会。
这时那漂亮的女娃,忽然高兴地喊叫说她找到了钱包。于是她立即就陷入谩骂中,并有人威胁公开打她屁股,像对付修女那样。
“先生教士对普劳托说,“谢谢你替我护卫。我的名字并不重要,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叫路易·隆格马尔,不错我是教士,但不是像那些妇人所说的芳济会士,这有很大的差别。
我是巴纳匹修会的会员,本会曾为教会产生大批博士和圣人。本会的创立追溯到圣査尔疲劳麦并不正确。圣保罗自己应被视为真正的创始人,本会的徽章就有他名字的缩写,我被迫离开已成为新桥区办事处的修院和穿上了普通的衣服。”
“神父,”普劳托一面端详隆格马尔先生的长袍,一面说,“你的服装足以证明你未背弃你的职位,人们对你的印象是你修正了你的教会而不是抛弃了它。有这种严谨的外表,你无疑会成为仇视宗教的群众找麻烦的对象。”
“总不能——”教士回答说,“穿件蓝制服,像个跳舞的人吧。”
“神父,我所说关于你服装的话,是向你的职位致敬,并提醒你可能遭遇的危险。”
“相反的,你最好鼓励我承认我的信仰,因为我太过于倾向胆怯,我放弃了会服,先生,就是叛教一般。我原期望至少不要离开天主在这么多岁月里,恩赐给我度过安静和退隐生活的处所,我仍在那里保留一间小房间,而在同时教堂和修院都变成小型的市政府,他们称之为‘区城’,我看见,先生,我看见神主真理的标示被破坏,我看见教徒保罗的名字,被一个囚犯的高帽取代,有时我参加区域集会听到一堆骂人的谬论,最后我摊开了被亵渎的住所,住进了马厩,马厩里的马被征收供给军队使用,就靠国民公会给我的一百块钱活命。在那里我与几个教徒举行弥撒,他们来参加足以证明耶稣的教会是永久存在的。”
“我,神父对方回答说,“你如果想知道,我就叫普劳托,曾做过税务员。”
“先生隆格马尔回答说,“圣马赛为例,我知道可从税务员处获得福音。”
“神父,你真是太好了。”
“普劳托公民,”加莫林说,“这些对正义的饥渴胜过面包的群众,值得赞佩,这里每个人都准备放弃位子以惩罚小偷。这些男人、女人那么贫穷,承受过那么多的匮乏,却都是操行严谨的人,他们不能宽宥一丝罪恶。”
普劳托说:“但我们都必须同意的是,这些人在捉贼要吊死他的极大愿望里,对这位教士,对他的护卫者及护卫者的护卫者,会采取错误的立场,他们为对自己财物的吝啬和自私所驱使,盗贼侵犯任何人,便足以构成对大家的威胁,惩罚他即是自保。再者,很可能这些工人和主妇大多数都诚实,尊重他人的财物。这种情操是因他们孩提时被父母打屁股打得够狠,才灌输给他们的,这些品德是由屁股进入他们心里的。”
加莫林亦毫不隐讳地告诉老普劳托,他这种用语不配做哲学家。
“加莫林公民,依我看,对地上的事你是革命分子,至于天上的事,你则保守甚至反动。罗柏士比和马拉也跟你一样。我觉得十分奇怪,法国人受不了死了的国王,却顽固地维持一个不能死的,后者比前者更为暴虐和集权。因为巴士底监狱和黑室比起地狱来算什么?人类根据暴君的形象制造出神,而你们抛弃原稿却保存了复制品。”
“哦一公民加莫林喊着,“说这种话你不觉羞耻,你怎能将无知和畏惧所捏造出的阴森神灵,和万物的创作者混为一谈。信仰一个慈善的上主,对伦理道德是必要的,最高之主宰乃一切品德的根源,而不信仰上主便不是共和人士。罗柏士比很了解这点,所以才叫人把梅尔韦裘的半身像从雅各宾派庙堂中撤出。因他教授无神主义论,而将法国人导致奴隶,因而犯了大罪:……普劳托公民,我希望,最低限度,当共和政府创立理智的礼数时,你不要拒绝皈依这种明智的宗教。”
“我爱理智,我对它并不狂热。”普劳托回答说,“理性指导我们,并给我光明,一见你们将它奉为神明,就会使我们迷盲并陷我们于罪恶。”
普劳托继续理论,双脚放置在阴沟边,就好像过去他放在郝巴哈子爵的一张镶金沙发里一样,根据他的说法,沙发用来充当他自然哲学的基础。
“约翰——杰克——卢梭。”他说,“表露过一些天分,尤其是在音乐方面,但当他主张他的哲学取自自然时,却是个鸦鸦乌,其实他的哲学是取自喀尔文的理论。大自然教我们互相吞食,且是各类罪行及劣根性的榜样。而这些劣根性和罪行却极力地在矫正或掩饰。要爱护品德,但最好要知道,这是人们为着共同生活上的方便,而想出来的一套方法而已。我们所谓的道德,只是我们的同类对抗宇宙法则的绝望行动,宇宙法则就是相反力量的抗斗、杀戮及盲目的运行。它自相摧残,我愈去想,愈相信宇宙已进入疯狂,神学家和哲学家将天主封为自然之创造者及宇宙的工程师,反而弄巧成拙,使他看起来既矛盾又邪恶。他们说她慈善,是因为畏惧她,但他们必须承认她行为的方式太残忍,他们增长她的邪恶,在人间都难找到。因为我们可怜的人类,对不必畏惧的正义及善良的神灵,不情愿献上敬拜,人类对他们绝不会浪费感恩的心,没有炼狱和地狱,慈善的上天也不过是个可怜的老爷而已。”
“先生隆格马尔神父说,“别讨论大自然,你不了解大自然是什么·”
“我的天,我跟你了解一般多,神父。”
“你不可能懂,因为你没有宗教,而只有宗教才能告诉我们何为大自然——它好在那里以及它是如何堕落的。再说,你别想我能答复你,天主未赋给我语言的热诚和思想的能力,以反驳你的谬论。我深恐由于我能力的不足,为你制造亵渎圣主的机会和顽固的原因,虽然我有很强烈的愿望替你服务,但我这种轻率的慈悲所得到惟一的果实将会是这席话被一阵巨大吵闹声打断,吵闹声通知全队饥馑的人,面包店的门已打开。大家开始前进,但速度极慢,一名服勤的国家防卫队队员,让采购者一个接一个进去。面包商、他的妻子和儿子由两个平民委员会会员协助出售面包。后者,左臂佩着三色带子,核对消费者确实属于该区,并分给每个人的分量是否与他所赡养的人口相符合。普劳托公民主张追寻快乐为人生之惟一目的,他认为理智和感官,在无神的情况下,乃是惟一的主宰者。由于他发现画家谈话太狂热而教士则过于简单,所以与他们谈话毫无快乐可言,我们这位聪明人,在目前的情形下为着言行一致,也为着使长时间的等待有些消遣,于是从深绿色的口袋里取出“留克利希”,它就是他最喜爱的珍品以及真正乐趣所在。红绒布的外皮,由于长时间地翻阅已经起毛,普劳托公民小心地擦拭上面的徽记一那是他做生意的父亲用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三个小金块,他打开书本,翻到的是,一位诗人哲学家企图去拯救世人们在爱情上受到的焦虑、痛苦,又发现女人怀里拥着宠物会伤害到她情人的感觉。普劳托公民读着诗行,虽然如此,他的眼光并没忘了在他身前,那位露着金色后颈的女仆人,贪婪地吸着那小妮子湿润皮肤的气味。诗人留克利希的智慧只来自一方面,他的徒弟,普劳托,却不只某方面。
他读着书,每一刻钟前进两步,在他享受着拉丁诗句的庄严繁多的韵律的同时,耳际同时充满着饶舌妇对面包、糖、咖啡、蜡烛和肥皂的涨价毫无结果的喋喋不休。他在这种情况下宁静地到了面包店前面,加莫林在他后面,由他的头上看过去,望见囚禁那名欺诈者的铁栅上金色的花束。轮到他进店铺,篮子、篓子都空了,面包店老板递给他剩下的惟一一块,重量不超过两斤。艾瓦里士特付完钱,铁栅立即在他的脚后跟关上,深怕骚动的群众冲进面包店,但这点不足怕,那些可怜人,由旧时代的压迫者及现时的解放者,已经训练得服服帖帖,他们低着头蹒跚地离去。
加莫林走到街角时看见屈蒙太女公民,抱着婴孩坐在路边,表情木然,面无人色,眼睛没有泪水也没有光彩,小孩贪婪地吸吮他的手指。加莫林在她面前停了一下,很不自在的,她似乎没注意到他。
他嗫嚅几句,然后从衣袋中取出一把刀,将面包切成两半,一半放在年轻母亲的膝上,她惊讶地抬起眼,但他已转过街角。
回到家,艾瓦里士特看见母亲坐在窗前修补袜子,愉快的他把剩下的面包放在她的手中。
“亲爱的妈妈,原谅我,我在街上站了这么久,累死了。热得筋疲力尽,我把我的那份在回家的路上一块一块地吃掉啦,这里只剩你的一份。”
他假装去弄平他的背心。
套句寡妇加莫林的老说法:“猛吃栗子,我们也要变成栗子。”那天,7月13日,她和儿子中午吃了顿栗子粥。当他们吃完那顿清苦中饭之际,一名妇女推门进来,工作间顿时洋溢着光彩和香气。艾瓦里士特认出她是罗舍摩尔女公民。他以为她走错了门或者是来找她早年的朋友普劳托公民,他本想指给她上面的阁楼或替她叫普劳托下来,以免一位高雅夫人爬梯子。可是经打过招呼,她要找的人好像是艾瓦里士特·加莫林公民,因为她声称很高兴见到他并自称是晚辈。
他俩并不完全陌生:他们在大卫的画室,在会议的讲演台上,雅各宾派的集会里,饭店老板韦奴亚家中,曾见过几次面。她注意到他的英俊,他的年轻,他迷人的神采。
罗舍摩尔女公民,她戴的那饰着锻带的帽很像一顶沙柯军帽,上面的羽毛又使它像外国代表之礼帽。她戴着假发,化浓妆,点着美人痣,散发着麝香,她的皮肤虽经如此多的调理,仍透着清鲜:这些时髦的强烈手法,正暴露出她抓紧生活之焦急,与对目前的恐怖岁月之热衷,以及对未来之无信心。她的大翻领和长后摆的服装,配上闪亮着的巨大钢质钮扣,血红的颜色,表示出她是贵族,同时也是革命分子,因此无法辨别出她服装的颜色是属于受刑者或是属于刽子手。一名年轻的军人,一名龙骑兵,陪着她。
手里拿着珍珠母手杖,身材高大、美丽,有宽大、丰满的胸脯,她在工作间走了一圈,并将双架的金质眼镜凑近她灰色眼睛,察视画家的作品,她微笑,并迸发惊叹声,随时都在佩服画家之美和奉承几句以便接受对方的奉承。
“这幅画她询问,“这座高贵和迷人的少女待在一个病少年的身边,这是什么呢·”加莫林回答说:“那是奥赖史特在接受他妹妹爱蕾曲拉的照顾。”并且说他假如能画完,那将是一件不算太坏的作品。
“主题是取自厄立比德之奥赖史特剧他补充说,“我曾读过这出悲剧的一本古老的翻译本,其中一幕使我大为惊诧:那是描述年轻的爱蕾曲拉,把她的哥哥抬到痛苦之床上,擦去污染他嘴的唾沫,把遮蔽他眼睛的头发拨开,并求她心爱的哥哥在复仇女神減默之际,聆听她要倾诉的话……一再重复读那翻译本,我觉到像有一层雾将希腊之文句掩盖起来而无法驱散?我当时想象原文必更有力和更生动。因为强烈地要了解正确的意义,我于是去求教于当时在法学院执教之盖尔先生(时为1791年),请他替我逐字解说那一幕。他依照我的请求替我详加解说,我那时才发现古人远比我们想象之单纯和亲切。比如,爱蕾曲拉向奥赖史特说:‘亲爱的哥哥,愿你的睡眠带给我快乐,要我帮忙扶你吗?’而奥赖史特回答说:‘好!帮我,抉我,并将我粘在我嘴和眼睛上的唾沫擦去。你的胸靠住我的并将我脸上的零乱头发拨开,因为它盖住我的眼睛……’心中充满这首如此青春、如此生动的诗,如此纯真、如此有力之词句,我才着手你现在看的这幅画,女公民。”
画家平素谈论自己的作品相当含蓄,但对这幅画却滔滔不绝。罗舍摩尔女公民,以扶高眼镜的手势给予他鼓励,他继续说:
“亨奈根,以大师之手笔,处理奥赖史特的盛怒,然而奥赖史特在悲戚中比在盛怒中更令我们感动。何等命远!他是出于孝顺,出于对神圣命令之服从才犯下了那种天尚宽宥而人永不会容忍的罪恶。为着替被侮辱的正义报仇,他背叛了天性,他甘为不仁,他自捣腑脏,在那震撼而有品德之众行的负荷下,他仍傲骨依旧……我在这兄妹组合里想要表达的就是这点。”
他走近画布并且得意地凝视着。
“有些部分他说,“几乎完成,比如奥赖史特的头和臂。”
“是件杰作,而且奥赖史特有些像你,加莫林公民。”
“你认为·”画家庄重地微笑。
她坐在加莫林推给她的一张椅子上,年轻的龙骑兵则站在她身旁,手放在她坐着的椅背上。这里便可看出革命的成绩了,因为在旧制度里,一个男士,在大庭广众之下,连用手指都不会去碰一位女士坐着的椅子,因为他们接受的教育要求他符合礼仪的约束,而有时那些约束相当严格,再者他心中认为在社交中保持拘谨而在私下放纵则别是一番风味,更何况要想失掉尊重,必先要拥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