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瓦里士特以忧郁的神情看着爱洛娣,这种神情比所有的笑意更能传达爱情。她看着他,同时噘起稍带讥讽模样的小嘴,并眯起她的黑眼睛。她如此表情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被对方爱着而自己对此并不气恼,也是因为这类鬼脸能激怒情人,令他抱怨,因而促使他表明立场,假如他还没有的话。艾瓦里士特的情形便属于后者。
把信用券放进钱箱后,爱洛娣从工作篮内拉出一条刚开始钩的白披肩,并立即着手工作起来。她勤敏又爱卖弄,她使用针的目的,好像很自然地,是为着取悦于人,同时也为给自己绣一件饰物,因此她绣的方式乃依照不同观看的人而改变。对于那些她有意传达一种溫和的烦恼的人们,她便懒佣地绣着;对于那些她捉狭令其失望的人们,她便任性地绣着,而对着艾瓦里士特,她则用心地绣着,因为她希望与他维持一项认真的感情。
爱洛娣不算年轻也不算美,乍看去甚至有些丑,褐发、皮肤微黄、一条白头巾随便地包住头,碧蓝色的发带从下面露出来,她的眼睛烧得眼圈发黑。她的圆脸,突出的颧骨,配着笑意和略微的狮子鼻,显得土气而性感。画家看着她,似乎又重新看到了牧农神的头。他很欣赏创造主的顽皮,她使用同一模型竟造出两个不同的人。短短的胡须强调她热情的嘴唇,好像被温柔所吹涨的双乳将依照当年流行方式交错之披肩高撑起来。她身材轻盈,双腿敏捷,整个身体强壮,移动时给人一种粗野和悦目的感觉。她的眼神,她的呼吸,她肌肉的颤动,她的一切均能令人心神摇荡而想入非非。在柜台的后面,她给人的印象是位正在舞蹈的仙女,歌剧里的女司祭,她已被剥去山猫皮、权杖和长春藤之花环,而以魔法躲进并隐蔽在萨尔旦家中一名女佣的外壳里。
“我父亲不在家,”她冲着画家说,“你等一下,他很快就回来。”
一双晒黑了的小手,使绣针在毛布上穿梭奔腾。
“你喜欢这图案吗,加莫林先生·”
加莫林不善于伪装。再者爱情激起了他的勇气,也提高了他的直爽。
“你绣的技巧很好,女公民,但假如你要我说实话,你所描的图案并不够简单,不够纯真,它透着一种做作的气息,在布料、家具、帷帐的装饰方面,它在法国盛行了很久;这些结,这些花环,使人忆起暴君时代所流行的具有小家子气又不大方的格调。那种气息现在又复苏了,可叹!我们又回头走了段很长的老路。可耻的路易十四时代,装饰方面竟带有中国味道。当时的衣柜都是大肚皮,弯曲的手把,外形很可笑,只能拿来当干柴用,替爱国志士取暖罢了;只有简单才算美,所以必须恢复古典的风格。大卫所设计的床和躺椅,都是仿照埃屈利亚之器皿及赫科瑞尼恩画的风格。”
“我看过那种床和躺椅爱洛娣说:“不错,是美,不久它就会流行的。跟你一样,我也崇尚古典。”
“那么,女公民,”艾瓦里士特说:“你如果将这披肩点缀上希腊滚边长春藤叶、蛇或者相互交错的箭支,则更配一个斯巴达女士之手,也配合你。你可以保留这样子,再加以简化使它成为直线。”
他俯身向着披肩,他的面颊掠到爱洛娣的发带,他们两人的手在毛布上相触碰,他们的呼吸混结在一起。艾瓦里士特在此刻尝到无限的快乐;但当他感觉到爱洛娣的唇就在自己的唇边之际,由于深恐唐突佳人,于是骤然缩退了回去。
布赖兹女公民爱着艾瓦里士特·加莫林。她肯定他了不起,他热情的大眼睛,漂亮的瓜子脸,浓厚的黑发,在额前分开而波浪式地落在双肩上,他的态度庄重,神采冷酷,处事严肃,言谈坚定,从不阿谀。她既然爱他,就认定他有一份伟大艺术家之天才,终有一天会大放光彩而发挥所长,因而扬名世界,她为此更加爱他。布赖兹女公民对男人的贞操并不崇拜,她的想法是一个男人服从其欲望、其嗜好、其喜爱并无损于其道德水准,她爱贞洁的艾瓦里士特,并非因为他是童身,而且因为他是童身,她就不必心存妒嫉和疑虑,以及更不必畏惧情敌等。
然而此次她却断定他保守得过分了。拉辛的亚丽茜·,她爱着希伯留斯,她之所以钦慕年轻英雄之粗野品德,系因她企图驯服他,而假如他的严格操守未能为她软化,则她会怨恨不已。于是她每有机会,便表明心迹,以逼迫他也表明自己的立场。
仿效那位温顺的亚丽茜的作法,布赖兹女公民几乎已确信在爱情方面女人必须采取主动。她说:“最要好的情夫就是胆子最小的,他们需要协助和鼓励。再者,他们的天真,是女人给他们大胆进攻之假象及荣,因此女人在爱情路上已走了一半甚至过半,然而他们居然还不査觉。”爱洛娣对他们爱情结果之所以能安心,是她确信无疑艾瓦里士特在革命使他成为英雄前,会极其理性地爱过一个女人’一个卑微的女人,她就是学院的女门房。
爱洛娣虽非伶例,但她对爱情的体验是多方面的。她对艾瓦里士特所怀的感情相当深刻,以致有意托付终身于他。她本人情愿嫁给他,但她的父亲不会允准自己的独生女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艺术家结合。加莫林一无所有而版画商却能运用大把的钞票。“画家之爱”的收入不错,但机械的收入更多;他与一位包商合伙供应兰草捆和发酵的燕麦给共和的骑兵。总之,圣多明尼加街的刀匠的儿子在版画老板眼里确是个小人物,而他这个版画商闻名于全欧洲,与普赖佐、巴桑、狄多等家族有亲戚关系,并为圣彼德和佛路联等公民之家中之客。爱洛娣结婚要征求父亲的同意并非出于孝心,她父亲,早年丧妻,个性贪婪轻浮,风流成癖,长袖善舞,从未关心过她,他让她自由发展,从不给她任何指点也不赋予感情,他不但刻意地不去监督她,反而尽量地不理女儿的行为,但他却以行家的眼光欣赏女儿的火辣脾气,以及她那远比漂亮面孔更有力之别具一格的魅力。她过于慷慨,难以自保,但也过于聪明不致迷失,她在疯狂中不忘谨慎,她酷嗜爱情但不致藐视社会的规范。她的父亲对她的这份谨慎,感到非常放心。由于她从他那里承袭到生意经和事业心,所以他不担心这个适婚的少女不急于结婚而甘愿待在家里会有任何神秘的原因。她一个人在家,足可顶替一个女管家和两个业务员。27岁了,她感觉到她的年龄和经验足够自己独立而不需要向一个年轻、肤浅和好玩的父亲征求主意或听从他的旨意。然而要嫁给加莫林,则需要布赖兹先生分给这位穷女婿一些财产,要使他对家庭事业发生兴趣,要为他安排一份工作,如同他替许多其他艺术家所做的安排一样,总之,不管用何种方式,他必须为他制造些资金;而这点,她判断让一方提出,又要另方接受是件不可能的事,他们两人间太缺少好感了。
这个难题困住了温柔又聪明的爱洛娣。她毫不畏缩地考虑与她男友秘密结合,而以人性的创造老为他们相互信誓的唯一见证。她的哲学不认为这种结合为罪恶,而且目前她的独立生活使这件事大为可行,更何况艾瓦里士特的正直和老实的个性,对此主意提供了一个安定的因素;可是加莫林有极大的困难要养活及维持其老母的生活:在他那狭窄的生活环境里,似乎连爱情最基本的形式也难容纳,再说,艾瓦里士特尚未表明其感情也未吐露其意向。布赖兹女公民希望不久能逼他表明态度。
她在同一时间停止了思考和绣针,说道:
“艾瓦里士特同志,这披肩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让你给我画个样子。在等你画的时间,我会像培乃洛坡一样,把你不在时所绣的全部拆掉。”
他以深沉的兴奋回答说:
“我会尽力,女公民,我给你画哈摩狄的剑,插在花环里的一把剑。”
他于是取出铅笔,以他所喜爱的朴实无华的风格,简略地描绘出几把剑和几朵花,在同时他还陈述他的理论:
“重生的法国人,”他说,“必须放弃奴役制度之一切遗产:坏的嗜好,坏的形象,坏的图画,瓦多、布绥、法兰葛狄为暴君及奴隶制度工作,他们的作品中毫无好格调,也无纯线条之感受,看不出丝毫的自然和真实。都是些面具:布偶、装饰、模仿。后代会藐视他们的轻浮作品,不出百年,瓦多的画要遭受到摒弃而被丢置在阁楼里;1793年,学画的学生将用布绥的作品充作他们初稿的画布。
“大卫开了先锋:他接近古典;但仍不够单纯,不够伟大,不够朴实。我们的画家仍缺少许多技巧秘密,需要从赫科瑞沱恩的花纹、罗马的浮雕以及埃屈利亚的器皿上面学习。”
他谈了很多古典的美,然后再回到弗拉戈纳,他对他有无法消释的恨意。
“你认识他吧·”
爱洛娣表示认识。
“你也认识葛洛兹那个老好人啦。他的那身朱红服装和他的那把剑使他相当可笑。但他跟弗拉戈纳比,他倒有希腊哲人之风度。不久前我曾遇到那个可怜的老头,他在平等官的走廊上散步,光彩、潇洒、轻快、狡猾、丑陋。见到他那样子,我真希望,既然阿波罗不在,艺术界那位有气力的朋友出面,代替阿波罗将他吊在树上,像对付马希雅一样剥他的皮,以为对不屑画家之永久警告。”
爱洛娣以愉快和贪婪的眼光盯着看他:
“你会恨,加莫林先生,相信你也会……”
“是你吗,加莫林·”一个男高音,那是布赖兹公民的声音。他的脚刚踏进店铺,便是一阵靴子磨擦,吊铃齐鸣,衣摆飞舞的喧哗,他戴着一顶宽大帽子,其边沿竟垂至他的双肩上。
爱洛娣拿起盖子,上楼回了房间。
“怎样,加莫林,”布赖兹公民问道,“你给我带来些新东西·”
“可能。”画家说。
于是他解释他的构想:
“我们的纸牌跟眼下的风气极不协调,仆役和国王的名称刺激爱国志士的耳朵。我设计并已完成一套革命纸牌,其中国王、贵妇、仆役,均改为‘自由’、‘平等’、‘博爱围着权杖的么点称作‘法律’……出牌时叫梅花‘自由’、黑桃‘平等’、方块‘博爱一、红心‘法律’……我自信画得不错,够精彩;我有意让戴马希制成版,然后申请专利。”画家于是从纸盒里取出几张完成之水彩画递给版画商。
布赖兹公民拒绝接受并把头转过去:
“小伙子,去国民公会,他们会接见你,但别想从你的新发明那里赚到半文钱,因为这玩意并不新鲜。你起床太晚了些。你那套革命纸牌是人们拿给我的第三套。你的同志居各克上星期曾拿给我一套三十二张,里面有四张‘天才’、四张‘自由’、四张‘平等’。还有一个人提供给我另一套,其中有‘智老’、‘勇士’、加东、卢梭、汉尼巴,谁知道还有什么人……而那些纸牌比你的强,朋友,因为他们已大致画完并且用刀刻在木板上。你对人们的了解太少,所以你才相信玩牌的人会使用带有大卫风格的图案和依巴脱乐吉方式刻出来的纸牌。你认为必须将古老的纸牌配上新的观念,这更是不可思议的幻想。
“那些无裤党人士,他们纠查不合公民精神之行为并大声急呼:‘暴君’或者简称:‘大猪猡!’然而他们仍使用可以榨出油的纸牌,从不想购买别的种类。纸牌的最大消耗者是‘平等宫’的赌场:我建议你去那里找庄家和下注的人,向他们推销你的‘自由’、你的‘平等’、你的‘博爱’、你的……什么啦?你的红心‘法律’?然后你再回来告诉我他们的态度如何!”
布赖兹公民坐在柜台,轻巧地将烟屑从紫色长裤上弹掉,同时以爱怜的眼神看着加莫林说:
“允许我给你个建议,画家公民,假如你想赚生计,放弃你的爱国纸牌,放弃你的那些革命象征,你的海克力斯,你的九头怪蛇,你追杀罪犯的复仇女神,那些自由的天才,去画些美女。共和新生的热度会随时间而逐渐冷却,但男人们却永远爱着女人。给我画些美丽的女人,小脚和小手,把革命当做已经死亡,把人们再不想听到这种事情的想法放进你的头脑里。”
加莫林立刻的抗声道:
“什么?没有人想讨论革命!自由的建立,我方军队的胜利,对暴君的惩罚,件件足以震惊未来人世的大事,我们怎能不为所动。什么!耶稣的教礼维持几近十八个世纪,而自由的崇拜刚成立四年就要被消灭!”
布赖兹以一种超越的神情说:
“你是在梦中的,我,我是现实的活在生活里,相信我,朋友,革命令人讨厌,持续太久啦。五年之久的兴奋,五年之久的拥抱、屠杀、讲演、马赛进行曲、丧钟,贵族提赴法场,枪尖上挂着头颅,妇人跨骑在炮台上,树上吊着红扁帽。少女和老人穿着白衣坐在花车上,在街上游行。囚禁、断头台、配给、告示、帽章、羽毛、长刀、卡曼纽夹克,这些都太久啦。再说人们巳开始迷惑,我们可看多了,那些伟大的公民,你们把他们捧到神殿的顶端,目的是好再把他们从塔贝亚悬崖推下来,尼克尔、米拉波、拉法埃脱、柏利、贝中、马奴埃,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谁又敢说你们不会替你们的新英雄,策划相同的命运?人们迷茫了。”
“说出名字,布赖兹公民,说出我们策划牺牲的英雄的名字。”加莫林说。其语气足以提醒版画商要警觉。
“我是共和党人,也是爱国志士。”他反驳说,“我摸着心敢说我跟你一样是共和党员,是爱国志士,艾瓦里士特·加莫林公民,我绝不怀疑你的公民精神,也不指控你叛变。我的公民精神及我对公共事务的赤诚,已在许多行动上证实。我的原则是这样:任谁为国效忠我就信赖他。大众的声音指派担当立法的危险任务的人,如马拉,如罗伯士比,我向他们敬礼。我随时准备以我个人有限的能力协助他们,并以一个卑微公民的身份与之配合。各委员会均可证明我的热衷和诚意。我曾和真正的爱国者携手,供应燕麦草秣给我们英勇的骑兵,鞋只给我们的步兵,即使在今天我会叫人从资农出发,通过土匪蹂躏和疵特和孔芯的走狗到处出没的地带,送60头牛给南方的军队。我不多说,我行动。”
加莫林平静地将水彩画放回纸盒,打好绳结,然后夹在手臂下。
“怪异的矛盾。”他紧咬着牙说,“一面帮助我们的士兵向边界输送自由,而在自家中却背叛它,并且在自由的捍卫者心里撒播困扰和不安的种子,再见,布赖兹公民。”
加莫林心中充满爱和愤怒,在迈进基督小教堂的巷内前,还回头瞥了一下那上面盛开着红石竹的窗户。
他对祖国的前途丝毫也不失望,他以自己的革命信念抗拒约翰——布赖兹不符合公民精神的谈话。虽然必须承认商人所说,有关巴黎人民对所发生的一切变化愈来愈不感兴趣的一席话,不无道理。哎!那已经太清楚了,一般人的漠不关心取代了早先的热烈,人们也不会再见到1789年那些剧烈的团结一致的人潮,再也不会见到1790年百万民众齐集于联盟祭坛周围的壮阔场面。也罢!好公民会加倍提升它的热诚和勇气,唤醒沉醉麻木的民众,让他们在死亡和自由之间做一个选择。
加莫林如此的反复思索,对爱洛娣的思念更支持了他的勇气。
当他来到码头,太阳在厚重的云里沉落到地平线下,像燃烧着熔岩的大山一般,市内的屋顶都沐浴在金色光线里,窗户的玻璃反射出光芒。加莫林幻想到泰坦·神族曾利用古老世界的残垣废垒,打造成一座钢铁城市——狄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