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诸神渴了——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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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这张有轮的矮床放在一个相当清洁的大厅里,厅内还有17张,彼此由高的木板相隔开。住在里面的团体包括前贵族、商人、银行家、手艺人,老共和派对他们并不讨厌,他对任何人都能适应。他观察到这些人,跟他一样缺乏乐趣,并随时都会丧命在刽子手中,却因此现出喜悦并对开玩笑有强烈的兴趣。他对男人从不太欣赏,他认为伙伴们的幽默是出自思想的轻浮,以致他们无法认真地注意到自己的情况。他对这种想法更为肯定,是当他观察到其中最聪明的人都是极度忧伤。他不久又发觉到其中多数人在酒精里攫取快乐。因此他们的快乐都具有激烈性,有时也有些疯狂。他们不是都有勇气,但都表现出勇气来,普劳托对此不诧异。男人情愿承认残暴,易怒,甚至吝啬,但从不认识懦弱。因此类似的认知在野蛮人中间,甚至文明社会里会使他陷入要命的危险中,所以,他暗想,所有的民族都是英雄民族,所有的军队都由勇士组成。

比酒更凶的是枪支及钥匙的声音,锁的刺耳声,卫兵的呼叫声,公民们在法庭门前的跺脚声,这些更能使囚犯昏醉,激发他们的忧伤,精神错乱或疯狂,有些人竟用刀片割喉或跳窗自杀。

普劳托住进单人牢房已有三天,他才由看守人获悉隆格马尔神父与窃贼及凶手蜷卧在满是蠕虫的腐烂干草上。他令人将他接到单人牢房来,他的房间内有张床刚空出来。这位老共和人士承诺替教士付款,但他身上又无大宝藏,于是设法替人画像,每张一银币。他透过牢卒,弄到一些小黑木框里面安放他巧妙做成的头发制品,这些作品在那些想遗留一些纪念的人群中大受欢迎。

隆格马尔神父维持高尚的心灵,在等待押至革命法庭应讯期间,他准备了自己的辩答。他从未将自己的案件与教会分开,因此他准备向法官列陈向宪法宣誓的神职人员给耶稣基督的教会所制造的紊乱和丑闻,他着手描述教会的长女正在向教宗进行渎职的战争,因为法国神职人员被剥削,被强暴,被丑恶的交付给世俗人员。一般神职人员,基督的真正勇兵,被抢夺和驱散。为证明此点,他特指出大圣者乔治和圣·尤涅斯,并引述许多条教会法典及教宗命令的整段文字。

他整天跪在床下,将巳用光羽毛的笔杆浸入墨水、油烟、咖啡壶里,以看不清的字体填满蜡纸、包装纸、报纸、书皮、旧信、旧发票、纸牌,他甚至想出将衬衫浆过后使用,他将纸片一一叠起,然后展示那些看不懂的涂鸦说:

“等我到法官面前应讯时,我要叫他们浸浴在光明里。”

有一天,当他向不断增长的答辩投以满意的眼光,同时想到他是急着要使那些法官难堪时,他大声说:

“我可真不想是他们那个位置!”

由于命运,安排紧集在牢房的囚犯都是保皇派或联盟派,里面甚至有个别雅各宾。他们对管理政府事务的看法有分歧,但他们每个人都存有些微对基督的信仰。修院派及稳健派跟普劳托一样,认为天主对他们很不好而对人民却极好,雅各宾派在耶和华的位置上安放一个雅各宾神,目的使雅各宾主张由最高天降至人世间,他们的每一个人不相信任何一种由神启示的宗教,而当发现隆格马尔并非无思想的人时,他们认定他是个骗子。无疑的,他想做个殉道者,所以遇机会便宣扬他的信仰,而他愈表现诚恳则愈像个骗子。

普劳托对教士的诚意提出担保但无效,人们对普劳托所说的话仅相信一部分,他的思想太过特殊,以致看来有些勉强,不能使任何人满意。他谈到卢梭认为他是个庸材,相反地他将伏尔泰放在人神之列,但仍不认为他与海维齐、迪泰洛、赫巴克子爵齐名。依他的说法,本世纪最伟大的天才是布郎杰。他也很重视天文学家拉荣法及“星座起源”的作者杜皮依。牢房里幽默的男士们千方百计地开巴纳匹会士玩笑,而后者并不知晓,他的纯真打破了所有顽皮的诡计。

为着逃避忧虑的啃噬,也为着逃避空闲的痛苦,囚犯们玩棋、玩纸牌、玩双陆棋。但牢内从不允许有乐器。晚餐后,大家就唱歌或吟唱诗句,伏尔泰的圣女,给这些可怜人带些快乐。他们喜爱听那些好的段落,不感到疲倦。然而既不能将心中深植的那可怕的思想摆脱掉,他们有时只有以之为题材而在上面取乐。在那间有18张床的房间内,他们扮演革命法庭,角色按着每个人的喜爱和能力而做分配,有些人扮演法官及检察官,别人则是证人、被告,其余的是刽子手和他的随员,审讯一成不变的结果是判处决。他们横卧在床上,颈部放在一块木板下面。下一景转到地狱,其中最灵活的人,用床单包身扮做幽灵。那个人是波多的年轻律师,名叫居包士克,短小、黝黑、独眼、佝偻、跛足,真是瘸魔鬼的化身。他头上伸着角,抓住隆格马尔神父的脚将他拉下床来,向他宣布他已被罚入永恒的火烧中并万劫不复,因为他把宇宙的创造者变成一个嫉妒、愚蠢和恶毒的物体,快乐和爱情的敌人。

“啊!啊!”魔鬼恐怖地喊叫,“老和尚,你曾教人们说天主高兴看他的造物者在忏悔中哀号,并禁止用他最珍贵的天赋。骗子!伪君子!告密者,坐在钉子上,永远只准吃蛋壳。”

隆格马尔神父仅回答说,在这席话里哲学家已在魔鬼的伪装中透露出他的真面貌,并说地狱里的最小一个魔鬼也不会说如此愚昧的话,因为他至少对神学一知半解,然而比任何一个百科博士更有知识。

但当吉伦泰派的律师称他为芳济会士时,他气得脸涨红起来,说一个人不能分辨出巴纳匹会士和芳济会士,就等于不能在牛奶中看出苍蝇。

革命法庭尽量腾空监狱,但委员会不停地装填,三个月之久,18人的房间有一半换了别人。隆格马尔神父失去了他的小顽皮鬼。居包土克律师被革命法庭传讯,以联盟派及阴谋破坏共和统一的罪名,被判死刑。离开法庭,他像其他死刑犯一样,走过穿越监狱的长廊,三个月之久他用快乐使之充满生气的牢房就在走廊上。在向其他伙伴道永别时,他仍保持习惯轻松的语气和快乐的神情。“请原谅我?先生7他向隆格马尔神父说,“曾在床上拉你的脚,我不会再来了。”

然后转向老普劳托。

“永别啦,我先你走进虚无,我情愿将组成我所有的元素交还给大自然,希望它们将来有更好的用途,因为我必须承认它们在我身上未能成就什么。”

然后他下楼到书记处,留下伤心的普劳托和发抖的隆格马尔神父,脸色绿得像树叶,他看到一名渎神的人笑着走近地狱边缘,使他感到更逼近死亡。

当四月天带来清朗之际,欲望丰富的普劳托会多次下楼,走近妇女区的法庭,在女囚犯每早洗衣服的井旁附近。一张铁丝网将两个区分开,但铁杆不够密,不能阻止两边的手相握和嘴唇相结合,在安详的夜里一对对相依偎着。那时,普劳托偷偷地逃进楼梯,坐在梯阶上,从他的深绿色礼物口袋里取出他的留克利希,然后就一个油灯的光亮,读几段具有安慰性质的原则:“我们将不存在了……当我们停止生活时,任何事都不能激动我们,甚至连天地和吞并残骸的海也不能……”在欣赏他的高度智慧的同时,普劳托也羡慕巴纳匹会士的疯狂,竟为它而把宇宙蒙蔽住。

恐怖一月比一月增强,每夜醉醺醺的牢卒,由防卫队的狗陪伴,挨房送递起诉书,他喊叫不完整的名字吵醒犯人,他为20几人的名字使200人吓破胆。在充满血影的走廊每天都无怨无尤地走出20、30、50名判刑人,有老人、妇女、年轻人,有不同地位、不同性格、不同情绪的人,人们不禁要问是否由抽签决定。

有人玩牌,喝波尔多酒,拟计划,安排夜里铁丝网的约会。这个“社团”几乎全部换了新人,现在人部分的成员是“极端”及“疯狂”份子,然而18张床的房间仍然维持着优雅及高格调。除了最近由卢森堡转来司法大牢,被安置在这里且被怀疑是“绵羊”即间谍的两人纳费特及斐列公民外,里面的人都是忠实的人,彼此间相互信任。他们手握酒杯庆祝共和的胜利。里面还可遇到好几位诗人,其实在有关男人集聚中经常如此。他们最擅长的是为莱茵河的凯旋编诗歌,而以加强语调方式朗诵。听众热烈鼓掌,只有普劳托在赞美胜利者和咏歌者中显得无力。

“庆赞军人乃荷马以降,诗人们的怪癖。”有一天他说,“战争绝不是艺术,战场更由命运决定,两相对峙的将领都是蠢材,其中有个胜利者那是必然的。你们等着有一天佩着剑的人之一,会吞食你们大家就像寓言故事里白鹳吞食青蛙那样。彼时他I真正成了神——因为神只是以食量相互肯定的。”

普劳托从未为军事胜利而激动,他也不为早已预见的共和胜利而欢喜,他绝对不喜欢这个因胜利而日益巩固的新政权,他不满,这些更使人沮丧。

一天早上,有消息说公共安全委员会的委员,要来搜査犯人,信用券、金银物品、刀子、剪子都在没收之列,类似的搜査已在卢森堡进行过,会取走信、文件、书籍。

于是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寻找藏匿处,以便安放他们最珍贵的东西。隆格马尔神父将他的答辩书成捆地抱到一个阴沟里,普劳托将他的留克利希塞进烟囱的灰烬里。当披着三色彩带的委员来执行没收工作时,他们只找到人们认为可以留给他们的东西,等他们离去后。隆格马尔急忙跑到阴沟,捡回风和水给他留下的答辩书,而普劳托则从烟囱中取回他那全部油黑的留克利希。

“快享受眼前的时刻吧。”他思索着,“因为根据某些预兆推测我们今后的时日很紧凑,已算好了。”

在一个温和的五月夜晚,当监狱院子上面的月亮在苍白的天空上显露出两个银角时,这位老金融家,依照习惯坐在楼梯的阶梯上读留克利希,他听见有声音叫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辨认不出来。他下楼来走到院内,在铁丝网的那面看到一个人形,跟声音一样他也认不出来,但她那不清晰、迷人的形状使他想到他所爱的那些女人。月光将她浸浴在碧蓝和银光中,普劳托突然认出那是费道街的美丽女演员,罗莎·泰费宁。

“你在这里,孩子,在这里看到你的欢心,对我来说是残忍的,几时?又为何而来·”

“昨天。”

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补充。

“我被人揭发说是保皇党,指控我曾阴谋拯救王后,我知道你在这里,我马上就设法见你。听我说,朋友……因为你一定愿意我这样叫你……我认识一些掌权的人。我知道,有人同情我,公共安全委员会内也有。我要我的朋友打招呼,他们会释放我,然后我再来救你。”

但普劳托以急迫的语气:

“最亲爱的你,孩子,什么也别做!别写信,别请愿,别向任何人求,我恳求你忘掉这个!”

由于她似乎不完全了解他的话,他更以哀求的口吻说:

“保持缄默,罗莎,忘掉这个,那才是得救,你朋友企图为你做的一切只能加速你的丧亡。争取时间,为着救你,能用上的很少,极其少。千万别妄想感动法官,陪审员,像加莫林那样的人,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东西’,跟‘东西’不能讲理,叫人忘掉你。你若听我的劝告,看到我拯救了你的生命,我死去时也会高兴点。”

她回答:

“我听你的话……但不要谈死。”

他耸耸肩。

“我的生命结束了,孩子,你要生活并要快乐。”

她握住他的手,将它放在胸前。

“听我说,朋友……我只见过你一天而你并不陌生,假如我要说的话能使你恢复生机,你要相信,我会是你的……随你要我如何。”

于是他们隔着铁丝网,互相在嘴上亲吻。

艾瓦里士特·加莫林,当一次冗长审判进行时,在他的席位和热浊空气里,闭上眼睛思索着:

歹徒!逼迫马拉躲进地窖里,使他成了夜鸟——米奈华的鸟,他的眼光能穿过那些隐匿的阴谋者,那些借口掩饰的人。现在它的眼光是蓝色、冷酷、宁静。他看透国家的敌人并揭发叛逆,其敏锐连永远安息在克劳底尔公园内的人民之友,也难望其项背。新的救星,跟前者同样热心却比前者更透彻。他看到别人所未见到的,他举起的手指却更能散播恐怖。他分辨出那些微妙的,不易察觉的差别,罪恶中的善,品德中的恶行,为了祖国的自由,他都不含糊。他在自己面前立了一道薄而坚强的线,超出这道线,往左往右都是错误,是罪过和凶犯。这不受收买的人教导大家对待外国人不是太无效就是太微弱,用同样的理由去迫害宗教,或说它反对共和的法律。那些颁给他们神的荣耀,以损害他们声誉的人士,同样的是在杀害勒彼德和马拉。任何排斥秩序,智慧机会观念的人,都是外国的代理人,任何伤风败俗,违反善良品德,心灵不正常,否认天主的人也是外国的代理人,狂热的神职人员该处以死刑。但也有反击狂热主义的反革命方式,那是种誓绝的罪行。温和会使革命丧亡,粗暴也会摧毁它。

喔!法官可怕的责任,是由最明智的人所规定!现在要打击的不是贵族、联盟派、奥尔良派的罪犯。阴谋者,外国的代理人,比如普罗陀,他采取各式各样的形式,他披着爱国志士,革命者,君主敌人的外表,他提高声音,并使共和的敌人颤僳,他就是丹顿。他的强烈掩饰不住他的温和主义,而他的腐败终于现露原形。阴谋者,外国的工作人员,就是这个雄辩的口吃者,笫一个在帽上别上革命的徽章,就是这个评论家,他在讽刺和残酷的公民精神里,自称为“灯刑的检察官”。这人就是卡米尔·戴木林。他因替叛国将领辩护和以不适当的仁慈态度要求对罪犯的惩罚,他就是菲律浦,是海柏,是无耻的拉克劳。阴谋者,外国的工作人员,他就是杜塞诺神父,他以其皁鄙的煽动屈辱了自由,而他那些污浊和动摇人心的说法使安多妮令人感到有趣。他就是叟麦特,虽在市公社执行工作,看来温柔,人缘好,安详,老好人又有品德,但他是无神主义者,阴谋者,外国的工作人员,他们就是那些无裤党或红扁帽,穿卡曼纽夹克和木屐的人,他们疯狂地夸大雅各宾的爱国主义。阴谋者,外国工作人员,他就是阿纳撒西斯·克鲁丝,他是人类中的宣传家,曾被世界各个君主判处死刑,但要特别提防他,他是普鲁士人。

“现在,强烈的和温和的,所有这些恶人,所有这些叛徒,丹顿,戴木林,海柏,叟麦特,都在刀斧下丧命。共和得救了,一片赞赏声自各个委员会及普遍的团体内升起,送达马克希连及蒙太纳。纯良的公民大声说:‘自由民族崇高的代表们,泰坦的子女抬高了他们低垂的头。慈悲的蒙大纳,护卫者雪奈,从你沸热的胸脯里涌出得救的雷霆。’”

在这些赞美中,法庭也有份。有好品德是甜蜜的,民众的感激对一名清廉的法官是多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