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爬上楼梯时,他从楼梯口下面就嗅到令人头晕的水果味,并在工作室内看见爱洛娣正在帮助加莫林女公民做果酱。老家庭主妇点燃火炉,思索着节省煤炭和温红糖的方法,另方面又无损水果酱的品质。布赖兹女公民坐在草编椅壁上,系着褐色麻布围裙,腿上堆满金黄水果,正在削、把它切成四块扔到铜盆里。她帽子的穗端抛在脑后,黑头发散在汗湿的额前,身上发出家居的魅力和亲切的优雅,激发人们甜蜜、遐想和宁静的欲望。她没有移动,却用能融化黄金的眼神投在情人的身上说:
“你看,艾瓦里士特,我们在为你工作。整个冬天,你有果酱可吃,这将使你的胃变强,使你的心神愉快。”
但加莫林走近她,在她耳边说:
“杰克·莫伯”
在此时鞋匠康巴洛从打开的门内伸进他的红鼻子,他是来送刚修好跟的鞋和修理账单的。
深怕被认为是坏公民,他使用新的日历。加莫林女公民由于对自己的账单喜欢看得一清二楚,但迷失在新法兰西历的果月和葡萄月当中。
她慨叹:
“耶妹!他们要改变一切,日期,月份,季节,太阳和月亮!老天爷——康巴洛先生,这双葡萄月八号的橡胶套鞋是怎么回事·”
“女公民,看一眼你的日历就明白啦!”
她拿下日历,看了一眼马上转过来:
“没有基督徒的气氛!”她惊恐地说。
“不只这些,女公民,”鞋匠说:“以后毎个月只有三个星期天。还不止这些呢,计算的方式也改变,已没有半分和一—分,都要依照蒸馏水计算。”
听了这些话,加莫林女公民,嘴唇发抖,眼睛朝着天花板,叹息着:
“他们过分了。”
当她,酷似加尔盖山口的圣妇般悲哀时,一块炭在她离开时在火中燃烧了起来,工作间遂充满臭味,加上烂水果的晕人的气味,简直令人无法呼吸。爱洛娣埋怨喉咙发痒,要求把窗户打开。等修鞋匠公民一离去,加莫林女公民回到炉旁时,艾瓦里士特在布赖兹女公民耳边又重复那个名字。
“杰克·莫伯!”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但很镇定地、未停止地将水果切成四块。
“什么?杰克·莫伯·”
“是他!”
“谁?他·”
“你给过他红石竹。”
她宣称不明白并要求他解释。
“那个贵族!那个移民!那个无耻汉!”
她耸耸肩,很自然地否认会认识一个叫杰克·莫伯的人。
而确实她不曾认识他。
她否认除艾瓦里士特外,曾给过任何人红石竹,但可能在这点上她的记忆不太好。
他不大了解女人,对爱洛娣的性格也不够深入,他想她可能在伪装,并在欺骗一个比他更狡猾的人。
“为何否认·”他说:“我知道。”
她一再宣称从不认识任何姓莫伯的,削完水果后,她要水,因为手指弄脏了。
加莫林给她拿了一盒水。
在洗手时,她又重复她的否认。
他还重复地说他知道,而这次她静静地看着他。
她看不出她情夫问题的宗旨何在,而且她万万猜不到那位她从未听人谈起过的莫伯,竟要出席革命法庭应讯。她不了解艾瓦里士特被什么怀疑所迷住,但她知道绝无根据。所以她既毫无排除它们的希望,也就无此意愿了。她停止辩称自己不认识一个叫莫伯的人,宁愿让吃醋的人迷失在假的歧途上。因为随时,任何一件微小的事件都会使他步上真正的路途。她以前的小职员,已成为一名英俊的龙骑兵,现在正忙着与贵族情妇纠缠。每次当他在街上遇到爱洛娣,他只看着她,其眼神似乎说,“喂!美人!我很清楚,我会原谅你,我曾对你不忠,我也准备向你表示敬意。”她并不做任何努力以医治其男友的奇想,而加莫林深信杰克·莫伯就是爱洛娣的勾引者。
相继的日子里,法庭毫不松懈地致力于消灭那像恶魔般的并威胁吞食自由的联邦主义。那是工作特别忙的日子,陪审员筋疲力尽,尽快地处理掉罗兰女人的案件,不管她是伯力索派罪恶的主谋或从犯。
在此同时加莫林每早都到检察官办公室紧逼莫伯案件,主要的文件在波多,他获准派一名代表去从当地取来。文件终于到了。
到检察官看过后,做个鬼脸,跟艾瓦里士特说:
“并不高明,这些文件!里面什么也没有!都是些琐事……我肯定的是这位前贵族莫伯公爵做过移民。”
最后加莫林成功了。年轻的莫怕收到起诉书,而在雾月十九日被押至革命法庭。
审判一再开庭,主席便摆出他故意采用的阴沉和可怕的面孔,以表示对案情不太了解的不满。副检察官则以笔上的羽毛抚摸其下颚,并装出良知清白者宁静。书记官读起诉书:从未有过的如此空洞者。
主席问被告是否知道有关移民的法令。
“我知道,我也遵循莫伯回答,“我离开法国有合法的护照。”
对于他去英国及返回法国,他的解释令人满意,他的长相可爱,他一脸的诚实与傲气令人喜爱,观众席上的妇女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检方坚称在西班牙与法国交战时,他曾在那里住过。但他肯定那时刻从未离开过巴黎。只有一点迷惑,他被捕时会将文件投入烟囱,而在找出的碎片里发现一些西班牙句子及“雪花”字样。
杰克·莫伯拒绝就此点给予解释。主席告诉他解释对被告有利,他回复称人们不必常常关心他的利益。
加莫林一心想给莫伯一个罪名。他三次强迫主席质问被告,要他对在他皮包内珍贵保存的干石竹花瓣提出解释。
莫伯回答称他不认为有义务回答一项跟司法无关的问题,因为花瓣内并未暗藏纸条。
陪审员退回到议事厅,他们对这位年轻人都存有好印象。而这件案子虽迷茫不清,好像主要牵涉到一项爱情的秘密。其中一名前贵族,曾向革命法庭提过保证,他说:“难道我们指控的是他的出身?我也一样,不幸生于贵族之家。”
“是,但你已跳了出来加莫林反驳说,“而他仍留在这里。”于是他凶猛地攻击这个阴谋者——庇特的特派员——考堡的同党,他曾翻山越岭,跨涉重洋,为自由制造敌人,他要处叛徒以死刑,他指的热烈程度竟唤醒了一直不安的情绪,即爱国陪审员的严厉。
其中一人愤愤地说:
“同僚中总要彼此互相帮忙。”
死刑以多数票通过。
被告聆听宣判时,保持宁静的微笑。他的眼光平静地扫视全厅,而在遇到加莫林的面庞时,则表示一种无名的鄙视。
没有人对这宣判鼓掌。
杰克·莫伯,被带回司法大牢,在等着即要执刑时,他在灯光下写了一封信:
我亲爱的妹妹,法庭送我上断头台,给了我自我的妮维死后所能尝到的惟一快乐。他们取走了她留给我的惟一财产,就是那朵石榴花,不知何故他们称之为石竹。
我喜爱艺术,在巴黎,有好机会,我收集一些画和图,现在收存在安全地方,一有可能会有人立刻交给你。亲爱的妹妹,我求你为纪念我替我保存。
他剪掉一撮头发,放在信里叠起,然后写上收信人。
致:克蕾蒙。史黛赛梅昱·莫伯拉劳尔氏。
他将身上所有的钱都送给牢卒,求他将那封信送达。他要了一瓶酒,在等待囚车时小口品酌。
晚饭后,加莫林急奔“画家之爱”,跳进爱洛娣每夜都在等待他的蓝色房间。
“我报了你的仇他跟她说,“莫伯不存在了。送他去死的囚车正在你窗下通过,四面围绕着火炬。”
她明白了。
“可恶!是你杀了他而他并不是我的情夫,我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他是怎样的人?
他年轻,可爱……清白,而你竟杀了他。可恶!可恶!”
她晕了过去。但在这个轻度死亡的阴影下,她仍感觉到自己同时浸淫在恐怖和欲望里。她醒过来一半,她沉重的眼皮露出白眼珠,喉咙膨胀,她摆动着双手寻找她的情去。她紧紧地抱住他以致窒息,指甲陷到他的肉里,并用破裂的嘴唇给他一个最静默、最沉重、最长久,最痛快和最甜蜜的吻。
她整个肉体爱着他,她看他愈可怕、愈残酷、愈野蛮,他全身愈是充满受害者的血,她对他愈感到饥和渴。
霜月24号,上午十时,天空清爽的呈玫瑰红色,昨夜结的冰正在融化。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代表,盖奴及戴路麦尔两公民来到巴纳匹教堂,要求带他们去设在修院会议厅里的监督委员会。该委员现由波维札惹公民主持,他正在往炉里放木块,由于他身材短小矮胖,他们最先根本未看见他。
佝偻的波维札惹以惯有的破碎声音,请代表们坐下并表示愿意为他们服务。
盖奴问他是否认识一名前衣莱特贵族,住在新桥附近。
“他是我们负责逮捕的人。”他补充说。
于是他出示公共安全委员会的命令。
波维札惹,在他记忆里寻索一阵后,回答说他不认识一个叫衣莱特的人。这样称呼的嫌犯绝不会住在该区博物馆。统一、马拉和马赛等区的某些部分也在新桥附近。他如果曾住过该区,他登记的名字一定与委员会命令上的不同,但不久就会找出他来。
“不要浪费时间,”盖奴说,“他之所以被我们指认出来,因为他同谋者的一封信被截获,该信于十五日前交给本委员会。但克拉瓦太晚才知悉,我们快被埋掉了——揭发后信来自各方面,数量之多简直不知该听从谁才对。”
“揭发信也大量涌入本区监察委员会,”波维札惹骄傲的反驳,“一些是出自公民精神,另一些则是贪图百元信用券才来告密,甚至有许多子女图冀遗产而揭发他们的父母。”
“这封信盖奴继续说,“出自一位前贵族罗舍摩尔,风流女人,家里设有赌局,信上的收件人是劳林公民,但信的真正收件人是为庇特服务的一名移民。我带在身上以便将有关衣莱特的部分知会你。”
他从衣袋中拿出那封信。
“信开始列举国民公会,据那女人说可能收买的议员及他们的特点。出一笔钱,或承诺他们未来比现在更稳固的新政府里,一个更高的职位,然后信中有一段:
“我刚自衣莱特先生家出来,他住在新桥附近一间阁楼里,那里只有猫或老鬼才肯住,他为着生活被迫制造玩偶,他有见解,所以我才将他说话的重点传述给你,先生。他不相信目前情况会维持很久,他不认为联合军阵线的胜利会带来结束,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为他言中,因为你是知道的,先生,最近的战争消息很坏。他宁可相信小人物和妇女会反抗,因为他们深深地热衷于他们的宗教。他认为革命法庭所制造的普遍恐怖,会将全法国团结起来反抗雅各宾派人士。这个法庭,”他开玩笑地说,“判决法国王后,又判决送面包的妇女,很像英国敬佩的那个基尤姆·莎士比亚,等等……”他认为罗柏士比娶公主为夫人,并自己任命为君主之保护者,并非不可能的事。
“我会很感激你,先生,请由你习惯的途径,将应付我的金钱,1000英镑寄给我。但千万不要写信给毛哈维先生,他刚刚被捕下了狱,等等’等等——”
“衣莱特先生制造玩偶波维札惹说,“这是宝贵线索,虽然本区这类小工厂很多。”“这使我想起,”路麦尔说,“我答应带一个洋娃娃给我女儿娜坦丽,她出麻疹发烧,昨天麻红点刚出。这种高烧不可怕,但需要照顾,而娜坦丽的头脑极其发达,巳超出其年龄,但健康脆弱。”
“我盖奴说,“我只有一个男孩,他用木桶铁箍滚圆环,还用纸袋吹气制造气球。”“常常,”波维札惹指出:“儿童不用玩具玩才最开心,我侄儿埃米尔,是个七岁的小家伙,很聪明,成天用木块玩建筑……你们吸烟吗·”
波维札惹将打开的烟袋递向两位代表。
“现在他们必须抓到那个坏蛋。戴路麦尔,他留着长胡子和滚动着大眼睛。我今天早上有胃口想吃顿贵族便餐,用一杯白酒吞到肚里。”
波维札惹建议代表们去太子广场的店铺里,去找他的伙伴杜邦老大……他一定认识那个叫衣莱特的人。他们在清爽的空气中徒步着,后面跟着该区的四个手榴弹兵。
“你们看过《君王的最后审判》没有·”戴路麦尔问他的伙伴,“这出戏值得看,作者将欧洲所有的国王安置在一个荒岛上,在一座火山脚下,最后火山把他们都吞了进去,是出爱国剧哈雷街转角处,戴路麦尔注意到一辆小车,光亮得像座教堂,一个老妇推着,她在头巾上戴了一顶打蜡的帆布帽。
“那老太婆卖的是什么·”他问道。
老太婆自已回答说:
“你们看,各位,自己选,我有念珠,十字架,圣安东尼像,圣费洛尼克的手帕,请看斯人,天主的羔羊,圣俞伯的戒指,都是宗教用品。”
“这是狂热主义的军火库!”戴路麦尔大声道。
然后他进行简略的侦讯,女贩有问必答。
“孩子,我卖宗教物品已卖了四十年·”
公共安全委员会代表看到一位蓝制服经过,命令他将惊愕的老太婆带去司法大牢。
波维札惹公民提醒戴路麦尔,逮捕这个女贩,当由该区监察委员会执行,最好是将她带到区办事处。再说,对付前宗教人士大家已不知该如何处理,才能符合政府的想法,要完全许可或者是完全禁止。
接近木匠的店铺时,代表们和委员听到愤怒的吵闹声混合在锯子的低吼声中间,起因是雷马凯女公民,争吵者是木匠杜邦老大及其邻居门房雷马凯。她因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不断地到木匠店铺,每次回到住所身上总是粘满木屑和刨花。气愤的门房踢了木匠的狗——绵羊一脚,而当时他的亲女儿,小若瑟芬正亲切地抱着那畜牲。若瑟芬十分光火、大肆咒骂他父亲,木匠亦用愤怒的声音大声喊:
“可恶!我不许你打我的狗。”
“我门房举起扫把反驳道:“我不许你……”
他未讲完,木匠的长刨在他脸上扫过去。
他从远处看见波维札惹公民由代表们陪伴走来,他便跑去跟他说:
“委员公民,你可以做证,那凶手方才想谋杀我。“
波维札惹头戴红扁帽,那是他职务的象征,他伸开长臂以调解的姿态,向门房和木匠说:“你们两人谁能指点我们的嫌疑犯住在那里,有一百索尔的赏金。是位前衣莱特贵族,现在制造玩偶,被公共安全委员会通缉。”
两个人,门户和木匠,同时指出普劳托的住所,他们现在争吵的只是答应给告密者的那一百索尔的信用券啦!
戴路麦尔、盖奴和波维札惹,后面跟着四名手榴弹兵,门房雷马凯,木匠杜邦和十几名该地带的小混混,一行人顺序上楼,楼梯在他们脚下摇撼,然后再爬上磨房老板的梯子。
普劳托正在他的阁楼裁制玩偶,隆格马尔神父则在同时面对着他以绒绳将分散的肢体接连一起。当他看见在他手指下产生韵律和协调时,他微笑了。
会士在听到楼梯里传出毛瑟枪声音时,全身发抖,并非他的勇气不如仍维持平静的普劳托,而是因为社会的尊严还没训练得使他养成泰然自若的习惯。普劳托在戴路麦尔的问话里了解案子发生的根由,一切都太晚了,相信女人是件错误的事。他被邀请跟随委员公民走,他拿了他的留克利希和三件衬杉。
“这位公民,”他指着隆格马尔神父说,“是我找来帮忙的人,他住在这里。”
但教士,因无法提供公民证明,也跟着普劳托同时被捕。
当一行人经过门房时,雷马凯女公民,拿着扫把看管着她的房客,目睹罪犯终于落入法律之中。小若瑟芬,既骄傲又美丽,她拉住绵羊,想亲吻曾给过它糖的朋友。一群好奇的人塞满提雍维尔广场。
普劳托到了楼梯口,遇到一名年轻的村女,她正在爬楼梯阶,她在胳臂下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一手提着一包蛋糕。她是阿黛娜,刚从巴莱索来呈献给她的恩人一份感激的证明,当她看见官员和四名手榴弹兵带走“莫里士先生”,她惊呆了,自问是否真实,她走近委员轻声说:
“你不会带走他吧?这不可能……你们不了解他,他像天主一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