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诸神渴了——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3312200000011

第11章

然而罗舍摩尔夫人似乎很忧心,革命对她微笑和有利的时间持续了太久。现在反而给她带来忧虑和紧张。她的晚宴愈来愈不热闹,越来越不愉快。竖琴的声音不再使沉闷的气氛活跃起来,富有的赌徒已抛弃她的赌局,她的许多密友惹上了嫌疑,躲起来了。她的情人,银行家毛哈被逮捕,她此次就是为着他来求加莫林帮助的,她本人也受到怀疑,因而国家防卫队曾搜査过她的家,翻箱倒柜,掀起地板戳破被褥,他们没发现任何东西,道了歉,还喝了她的酒,他们很巧妙地漏掉她和一位名叫艾克士庇和移民的通讯。她的雅各宾派朋友警告过她那个玩物,英俊的亨利已开始在政治舞台上给她一个坏名声。他太极端,无法抓牢他的忠诚。

手肘顶在膝部,紧紧地捧着双颊,沉思着。她询问坐在草垫上的老朋友,他对这一切的想法如何。“告诉我,莫里士——”

“亲爱的他说,“这些善良的民众,提供给一位哲学家和爱出风头的人,一个使他们忙碌又有娱乐性的机会。但,亲爱的,对你来说最好的是离开法国。”

“莫里士她问道,“这些要将我们弄到何种地步·”

“你问的什么问题!有天我们乘马车在往衣莱特的路上,停在‘亲爱的’旅店的附近,当时我们的马正加上马嚼。女人真是好问的东西,你还想知道我们现在要到那里去?去问算命的吧!我对这方面不擅长,亲爱的,哲学家即使是最明智的,对预知未来也帮不上大忙,反正会有结束的,一切事都会有结束的时间。但,可以预料出许多不同的结果。联盟派的胜利,联合部队入主巴黎,他们已很接近,但民众仍怀疑会不会成功。共和的士兵被打出来的那股热火,任何东西都无法扑灭。罗柏士比也可能娶个皇室夫人,并自封为王国的保护者,直到路易十七长大。”

“你真如此想·”女公民大声叫。她宁肯牺牲一切为着能在这阴谋中插上一手。

“或者也可能普劳托继续说,“若万底打赢了而在堆积如山的废墟和死尸上建立起一个教士的政府。亲爱的朋友,你很难想像出神职人员在驴身上有多大的影响力……”在这里普劳托说溜了嘴,因为他嘴里说驴,他原本——至少他如此强调——想说灵魂。

“但最可能的事他继续说,“依我看是革命法庭会给创立它的政府带来毁灭,受它威胁的人头大多,恐惧它的人大多,他们会团结,为了消灭它,他们会消灭它的政权。我相信是你促成年轻的加莫林在法庭任事。他品德纯正,他会变得很可怕。我愈想,我亲爱的朋友,我愈相信这个法庭成立的宗旨在拯救共和,但反而害了它。国民公会跟王国一样,坚持有它自己的大日子,它自己的特别法庭和指派自己的法官,以确保自身的安全。然而国民公会的大日子逊于王国的人日子,而它特别法庭的政治意义不如路易十四世的,革命法庭实施的是一项低级公道和平头的平等。以致很快它沦于可恶和可笑,并令所有人讨厌。露易丝,你知道这个即将询问法国皇后及21名立法老的法庭,昨天判决了一个女仆,这人在恶意和心存毁灭共和的情况下喊叫:‘国王万岁!’我们的法官,全身穿着黑衣,头上插着羽毛,照着英国人特别心爱的莎士比亚的方式作业,居然在他戏剧最悲哀的一幕,引进些粗陋的诙谐。”

“好吧,好吧,’莫里士女公民问道,“你在爱情上一直幸福吗·”

“哎!”普劳托回答,“鸽子已飞回鸽舍,不肯再栖息在倾圯的石隘上。”

“你还是老样子……再见,朋友……”

当曰夜晚,龙骑兵亨利,未经邀请便去了罗舍摩尔夫人家,发现她正在封一封信,上面收信人写着劳里诺公民在维农的地址,他知道这是寄往英国的信。劳里诺从驿马车车夫手中收到罗舍摩尔夫人的信,然后再由鲜鱼贩带至棣叶坡,一个小艇老板趁黑夜再交给在海岸通过的英籍船只,一名移民,艾克士庇利先生,在伦敦收到后,则呈给圣·詹姆斯,如果他认为必要的话。

亨利年轻又漂亮,想那阿契里当他穿挂上尤力西斯献上的武器时,也未有像他那样集优美和活力于一身。罗舍摩尔女公民,不久前还对市公社里年轻英雄的魅力很敏感,但自从她受到警告说这位年轻士兵,在雅各宾党内是位狂热分子,可能会陷害她和毁灭她以后,她便将目光和心思从他身上转开。亨利感觉到不再爱罗舍摩尔不是件难事,但他不高兴不再受到她的重视。他借她来满足自己为服务共和某些费用的需求。最后,他想到女人容易走极端,他知道她们会迅速地从最热烈的温存转变至最冷酷的无情。并何等容易地牺牲掉或抛弃掉她们所爱恋的,或所崇拜的。他因此怀疑这个可人的露易丝可能有朝一曰,会把他送进监狱,以便能扔掉他。所以他像携带着全部魅力而来,他走近她,离开她,再靠近她,触摸她,躲开她,一切均依照跳舞里的挑逗手法。然后,他投入一张沙发里,以其不可抗拒的声音,以其直逼女人心房的声音,赞美她的本性和寂寞,并叹息着建议她去艾莫奴维尔散步。

然而,她弹了几下竖琴,用焦急烦恼的眼光看着周围。

突然亨利沉重而下定决心地挺直身,向她报告说,他要参加军队,几天内就要到毛波堡。未表示怀疑和惊愕,她点头示意赞成。

“你不称许我的决定·”

“我恭贺你。”

(她在等待一个新朋友,她无限度喜欢他并企图从他那里攫取大的好处,这个人与其他人完全不同,一个再生的米拉包,一个去了污垢成为供应商的丹顿,一只要把所有爱国志士抛到塞纳河的雄狮,每分钟她都以为听到门铃声而兴奋。)

为了打发亨利,她缄默,打哈欠,翻乐谱然后再打哈欠。看他仍不走,她跟他说要出去了,于是便进入化妆室。

他以激动的声音向他喊:

“再见,露易丝还能再见到你吗·”

而他的手却在翻摊开在写字台上的杂物。

他一到街上便打开劳里诺公民的信,并甚感兴趣地读着。信中的确对法国民众的心态有着奇怪的描写。里面提到皇后,谈及泰费宁,革命法庭,老好人普劳托的许多知心话也被引述。他读完信并将它放回口袋,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自忖愈早愈好,于是他朝图勤里公园走去,进入了公共安全委员会的接待室内。

当曰下午三时,艾瓦里士特·加莫林坐在陪审员的席位上,出席的还有14位同僚,大部分他都认识,他们都是朴实、忠诚和爱国的博学人上、艺术家或老工匠。一名像他一样的画家,一名设计师,两人那很有天才。一名外科医生,一位皮鞋匠,一名前侯爵,这人会有极大的公民精神表现,一名印刷商,几名小贩。总之是巴黎民众的样板。他们坐在那里,穿着工人或中产阶级的服装,留着提都斯式的短发或拢成一束扎在颈上,卷边帽压到眼睛上或圆帽推在后脑勺,或是盖着耳朵的红扁帽。有些穿着背心,上装和长裤像旧时代一般,另外有些穿着卡曼纽夹克和无裤党条纹相同的长裤。脚穿着长袜或带扣的鞋或木屐。在他们身上展列出时尚的各式各样的男士服装。他们都出席过很多次,在席位上似乎都很自在,加莫林很羡慕他们的平静。他的心在跳,耳朵嗡嗡作响,眼睛模糊,所有围绕他的都呈青灰色。

当法警宣布开庭,这位法官在一个相当小的台子,一张绿色桌子前就了座。他们戴顶有徽章的帽子,上面插着黑色羽毛,司法大氅外佩条三色带子,上面挂着一个银牌垂至胸前。在他们前面,台脚下坐着检察官,服装相同。书记官则坐在庭上与被告席中间,这些人直到今天在加莫林看来是不同了,更英俊、更严肃、更可怕。虽然他们在翻阅文件、呼唤职员,或身体后仰聆听陪审员或服务官员的质询时,他们采取的态度都很亲切。

法官上面挂着人继石板,石板左边、右边正对着封建时期的老墙壁是勒彼德、圣法佐和马拉的半身塑像,陪审席对面,在大厅的尽头耸立着民众席。妇女点缀在第一排,金发的、棕发的或灰发的,都戴着高大帽子,摺带遮住她们的面颊,她们的胸依照当时的流行,一律是奶妈般的丰满,胸前交叉着白披肩或蓝围巾的胸兜,她们双臂交叉坐在民众席的前缘。在她们后面,零星地在各排中坐着公民群众,他们装扮迥异,呈现出奇怪又美丽的景色。右边进口处一个栏杆后头,有处空间专供群众站着。这次民众不多,该区法庭要处理的案件只对一小撮观众有兴趣,无疑其他地区也在开庭,审理的案件更剌激。

这点令加莫林稍微安了些心,他的心快要崩溃了,再也无力承受大案件带来的火热气氛。他的眼睛专门注意到微小的细节,他注意到书记官耳朵里塞着棉花,副检察官文件上滴了一滴墨水。他像用放大镜一样,在这个对古代知识荡然无存的时期,竟能注意到雕梁画栋,安放在葬树和冬青树花园的哥德式柱子上。但他的眼光随时回到那张被告席,那是张古老形状的桌子,用乌特莱赫红绒装饰,座位已破烂,扶手黑脏,国家防卫队队员带着武器把住各个出口。

被告终于出现了,他由掷弹手押着,但依照法律的规定他仍保有肢体的自由。是个50多岁的男人,瘦、干、黑,头秃得很厉害,面颊深陷,嘴唇薄而紫,穿着老式牛血色服装,无疑的是因为他发高烧,眼睛才光亮得像宝石,面颊好像漆过。他坐下,盘着腿,瘦得过分,一双长满茧的大手抱着腿。他名字叫马利·阿道夫·基列格,他被控浪费共和的草株,起诉书列举有多项严重的事例,但任何一案都不能绝对确定,被询问者老基列格否认大部分的事实,并对其余的部分做有利于自己的辩护。他的言词精确而冷酸,极有技巧,给人的印象是他这种人最好别与之打交道。他对所有事都有答案,当法官提出一个困扰的问题时,他面部表情平静,语气自信,但他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却急忙连续地搓拧,加莫林注意到这点,朝邻座的那位画家耳语说:

“看他的大拇指!”

传询的第一个证人带来压倒性的事实,整个控诉就落在他身上,随后传询的人,相反地,对被告都有利。副检察官虽很凶猛,却一直停留在含糊中,辩护律师说话语气诚恳,替被告赚得很多他自己无法争取到的同情。审问休会,陪审员聚集在议事厅,那里,经过一场迷茫和混乱的讨论后,他们分裂为两派,数目几乎相等。一方面是那些不关心,不热烈,不为任何情欲所动。另一方面则是那些为情绪驱使的人,他们不大接受理论而凭情绪裁决。前者总是被判有罪,他们是真正的,纯粹的爱国者,他们只想拯救共和,而对其余的则不关心,他们的态度给加莫林留下强烈的印象,因他自觉跟他们同型。

“这个基列格他暗忖着,“是个狡猾的坏胚子,一个罪犯,在我们骑兵粮草上投机,赦免他就是放纵叛逆,就是叛国,就是陷军队于战败。”加莫林已看到共和的保卫者,被敌方骑兵砍杀而在坐骑上摇摆……“但假如基列格清白呢·”他突然想到约翰·布赖兹,他曾涉嫌在供应上不忠实,一定有很多像基列格、布赖兹的人在策划战败,毁灭共和……该建立个榜样。但,假如基列格清白呢?

“没有证据!”加莫林大声说。

“永远不会有证据。”陪审员主席耸耸肩回答。

他是个真正的、纯实的爱国者。

最后是七票有罪,八票无罪。

“面对剥削掉国家防卫队人员的资源的人,以致战败,像如此重大的罪状,需有确凿的证据,而我们没有。”

被告以多数票被宣布无罪。

基列格被带到法官前,观众善意地低声告诉他已判无罪。他变了一个人,冰冷的脸孔融化,嘴唇也软了下来,他看来应受人敬重,面孔显示出清白,主席以激动的语气宣读判决结果,并释放了被告。全厅报以热烈掌声,押基列格的兵士也拥抱了他。主席叫住他并给他挚爱的亲吻,陪审员也拥抱他,加莫林流下了热泪。

司法大厦的院子被白昼最后的几道阳光照着。一大群喧嚷的人在骚乱,法庭的四个区昨天判了30名人犯死刑。针织女工蹲在大台阶的阶级上等待囚车出发。加莫林下了台阶,走进陪审员及观众浪潮中,听不见任何东西,只听见人们陈述自己的正义及人道的行为,以及肯定清白而自许的恭维。在院内,爱洛娣穿着全身白、流着泪但微笑着投入他怀中,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她恢复过来;向他说:

“艾瓦里士特,你美丽,你善良,你宽宏!在这大厅里,你的声音雄壮又温柔,它的磁性声浪侵入了我整个人,我像被电击了一般,我一直瞻望你的席位,我只看到你,但你,我的朋友,没有猜测到我在场吧?没有任何暗示你我在哪里?我在民众席第二排,靠着右边。我的天,行善多甜蜜,你救了那个可怜的人,没有你就完了,他将死亡,你将生命、他亲人的爱还给他。在此刻他该祝福你,艾瓦里士特,我好高兴也骄傲能爱上你。”

他们挽着手臂,紧紧相互依偎着,走过街道,感觉那么轻盈,犹如是在飞翔。

他们朝着“画家之爱”,到了基督教小教堂。

“我们不要经过这个店铺。”爱洛娣说。

她带他由车库门走并一起上到房间,在楼梯口她从手提袋取出一把铁质的大钥匙。

“这很像牢房的钥匙。”她说,“艾瓦里士特,你就要成为我的囚犯了。”

他们穿过餐厅,然后到了少女的闺房里。

艾瓦里士特从自己的嘴唇上,感觉到爱洛娣唇的炙热和清馨,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她头往后仰,眼里充满了渴望,头发散落,身体弯曲地陷入半昏迷状态。她离开他去锁上了门……

黑夜已深沉,布赖兹女公民将闺房门给她的情夫打开了,并对他说:

“再见,我的爱,这是我父亲回家的时刻,假如在楼梯上听到声音,你就再爬上一层,等没有被人看到的危险时再下来。要叫我给你开门,就在门房窗上敲三下。再见,我的爱,再见,我的灵魂。”

当他来到街上时,他看见爱洛娣的房间窗户半开着,一只小手采下一朵红石竹,落在他脚下像是一滴血。

一个傍晚,老普劳托带两打玩偶送给法律街的卡尤公民,一位平素温和有礼的玩具商,今天在洋娃娃和傀·堆中,给他不太愉快的迎接。

“要小心,普劳托公民他跟他说,“要小心,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互相揶揄并不好玩,本区的安全委员昨天来检査我的店铺,看见你的玩偶,认为是反革命。”

“他们在开玩笑。”普劳托说。

“绝不,公民,绝不,那个人绝不是开玩笑那型的,他说国家形象籍这些小人物已被丑化,他特别强调那些玩偶对库通、圣一朱士特和罗伯士比讽刺。他已全部没收,对我来说是项纯损失,更何况还能有其他危险。”

“什么!这些阿来根,这些吉尔,这些史卡拉穆舍,这些哥林和这些考立奈特,我画的跟布塞五十年前画得一样,怎会是模仿库通和圣一朱士特呢?没有一个明理的人会如此想。”

“很可能,”卡尤又说:“你无恶意,但要永远得提防像你这样有思想的人,这种玩法很危险,你要不要一个例子?纳脱立,在香谢丽榭大道有个小剧场,前天被逮捕,因为他租给人用傀儡戏表演国民公会。”

“看看这儿,”普劳托说,把盖着的那些傀儡掀开,“你看这些面具和脸型,跟牧羊剧和喜剧人物有何不同?你怎可任由人说我叫人演国民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