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的动作很快,征和三年春二月,定安第二次来到了定襄城。这次很凑巧,卫风刚刚巡视完屯田百姓回来,因为有去年冒着大雪探望的感情基础,再加上皇孙的各项物资准备得比较充分,屯田的百姓热情高涨,雪还没有化尽,他们就筹划开了春耕的事情。大河两岸,西到三封东到马邑的数千里可耕作的田地都已经准备到位,只等着播种。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诸郡,都在其中。
卫风的心情不错,看到匆匆赶来的定安时,他笑了,一边示意他坐,一边由媚姬解去身上的大氅,笑眯眯的问道:“我那三项条件,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定安有些紧张,单于最终没有松口,只答应是议和,而不是求和,他十分担心卫风会翻脸。
“将军大人,第一项事宜,我们已经办妥,除了有几个实在是找不到尸骨的,其他的使者,我们都按将军大人的要求做了,活的见人,死的见尸。那几个……实在是无处可找,还请将军见谅。”
“你这是什么意思?”卫风沉下了脸,他扫了一眼定安送上来的名册,迅速在其中找到了那个在北海放羊的苏武,心里顿时安了些,可是脸上却依然不好看,因为还差了三个人。
“将军大人,我们真的是尽了力了。”定安十分紧张,连连拱手:“大人要是不信,你去问他们的同伴,连他们都说不清那三个人究竟死在哪里了,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卫风冷冷的看着定安,直看得定安心底发凉,后悔多跑这一腿,正在定安的屁股又觉得不保的时候,卫风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暂且放过你们,那第二项呢?”
定安长长的出了一口的气,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许是上次被打惨了,他对这个不怎么讲理的汉人将军从心里感到畏惧。他悄悄的抹了把汗,哑着嗓子说:“将军大人,第二项我们也办了,我家单于放开了禁令,不管是百姓还是投降我们的将士,只要愿意回来的,我们都不加阻拦。不过,将军大人想必也知道,一来他们分散在各地,二来南北相隔着大漠,现在又是冬天,他们自己想要回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定安心中暗自乐了,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不过,却不是我们阻拦的原因,我们已经按照大人的要求做了的。”
卫风呵呵一阵冷笑,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究竟是真是假,再过两个月我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两项便罢了,最后一个,你们的人质呢?”
定安再次松了一口气,却又随即紧张了起来,前面两项还好糊弄,这人质的问题却是根本没法说。他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卫风,一躬到底:“将军大人,有关人质的问题,能否请将军宽限几日。毕竟我们两家还没有谈妥,这人质总得等到你们汉朝皇帝同意了议和,方可再派吧?”
“议和?”卫风不怀好意的扫了一眼定安,顿时看得定安魂不附体,两腿直哆嗦。他连声说道:“究竟是议和还是求和,我说了也不顶用。将军大人,我家单于已经派出左贤王来和将军谈判,究竟是什么形式,还请将军大人与左贤王商议再定。将军大人,你看如何?”
“是左贤王来了?”卫风口气一变,脸上顿时堆上了笑容,他打了个哈哈:“既然如此,那我就和你们左贤王谈谈。他人在哪里?”
定安见卫风的语气意外的有了转变,庆幸的同时,又更加坚信了左贤王和汉人有勾接的判断,要不然汉人不会这么给左贤王面子,连议和还是求和这个问题都可以暂时放下,也不问人质的事情了。他暗自冷笑,回去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丁零王,一定又可以立一功。
“左贤王就在赛音达山。”定安又躬了一躬,恳切的说道:“如果大人有意谈判,请将军出塞一会,双方各带少量人马,以策安全。”
“这个毋需你多言,我和左贤王自会商议。”似乎为了验证定安的判断,卫风的态度有了一个大转弯,他笑容满面的让人带着定安下面休息,好酒好菜的招呼着。完成了任务的定安心花怒放的走了,卫风却重新披上大氅,带上李维、银鹰等亲卫,立刻赶向驿馆去见那些刚被匈奴人送回来的使者。
驿馆的院子里站满了手持汉节的使臣,他们大多形容削瘦,不少还带着伤,两只眼睛看向别人的时候,总带着警惕和恐惧。驿馆里的人没想到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又不知道按什么规格接待他们,正在派人去将军府汇报,他们暂时只好先站在院子里。虽然院子里还比较冷,但是比起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来,这里已经好多了,至少没有穷凶极恶的匈奴人随时会拿着鞭子抽向他们。
这些人里面,有的是原本在长安的时候就互相认识的,有的则互未谋面,但是这一路上走来,大家都已经成了熟人,眼下性情相投的,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小心的议论着回到朝庭之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他们被匈奴人扣留,总的来说并不是自己的问题,照理说天子应该不会降罪,至少会给一点安慰性的赏赐。当然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好事,象那些已经投降了匈奴人、养得白白胖胖的几位,就预感到了自己不妙的将来,他们自觉的和其他的使者分了开来,尽量缩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
“将军大人到!”门外忽然一声喊,使者们全都停止了交谈,站直了身子看向门口。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列玄甲卫士一路小跑着进了门,在两边廊下站定,他们手扶着腰间的长刀,板着脸一言不发,但是那种杀气腾腾的样子,立刻让院子里的空气再冷三分。
在使者们的注视下,一个穿着腥红大氅的少年将军在几个官员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扫视了一眼,然后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抱拳对着院中忐忑不安的使者们拱了拱手:“车骑将军卫风,欢迎各位重新踏上大汉的土地,诸位辛苦了。”
使者们听到这么慰心的话,不少人流下了眼泪,他们在匈奴苦熬了多年,如今终于回到了大汉朝,车骑将军的慰问,也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他们的担心总算彻底放开了。这心里的紧张一去,多年积累的委屈和痛苦,就全化成了泪水奔涌而出。一个人开了头,就引发了更多的人的同感,没要多长时间,院子里就哭声一片,至少有一半人掩面而泣。
卫风也十分感慨,他一边示意驿馆的人安排酒宴给这些人接风洗尘,一边挨着个的劝慰过去,询问他们的姓名和出使的时间。终于,在廊下的一个柱子旁,他看到了手持几乎已经被磨光的汉节的苏武。苏武须发皆白、骨瘦如柴,倚着柱子无声而泣,两行老泪从黝黑的面庞旁流过,浸入杂乱的胡须之中。看到卫风带着景仰的目光站在他的面前,他连忙躬身行礼:“中郎将苏武,拜见将军大人。”
“子卿兄——”卫风刚叫了一声,就觉得有些哽咽了。苏武的父亲苏建是他的父亲大将军卫青的亲信将领,苏家和卫家的关系一直很好,所以他才不叫苏武苏大人,而是称呼他的字,以示与他人有别。他知道苏武今年才四十多岁,可是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就象有六七十岁一样,瘦弱不堪,让人担心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不由得他不心酸。更让他难受的是,苏家比卫家更惨,大将军卫青失势之后,苏建已经殁于代郡太守任上,苏武的兄长和弟弟都已经死于公事,而苏武的母亲也于他出使之后不久就因悲痛过度而死,他的夫人改嫁了,家里只有两个妹妹,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忽忽不知去向,卫风在长安的时候就让人去杜陵附近找过,可惜到现在也没能找到,说不准已经不在人世了。
“将军——”苏武也从李陵的口中知道一些家中的情况,他这一路走来,也是悲痛欲绝,但是在人前还能保持一份镇静,现在听到卫风叫这么一声,他更觉得难受,禁不住泪流满面。
卫风双目流泪,苏武这么一个名留青史的名臣,有谁知道他的境遇却是如此的惨烈,搏了青史留名的代价又是何其的大。而这里面跟卫家也有脱不清的关系,苏建是卫青的亲信,如果不是卫青太过软弱,就算是天子对他有所猜忌,那些落井下石的家伙也不会这么毫无忌惮的收拾苏家,轻而易举的就搞死了苏武的兄弟,更不会让苏家沦落到这种地步。
“子卿兄,往事已逝,来者可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卫风扶着苏武的手臂,连声安慰。
“将军,”苏武哭了一阵,也收住了泪,他指着身后站着的十几个人介绍道:“将军,这些人都是跟着我出使匈奴的,当时一共三十二人,现在只剩下十八人了,这是徐圣,这是赵终根……”他一个个的介绍过去,就连那些人手中捧着的骨殖坛也不例外,仿佛那些人还活着一样。
“只差常惠了,有人说他逃了,有人说他死了,不知去向。”苏武最后遗憾的摇着头:“可惜了那个好汉子,如果他能回来,该有多好。”
“常惠还活着,他现在在乌孙,带着大军攻击匈奴人呢。”卫风露出笑容,轻声笑道。
“真的?”苏武和他身后的那些人都惊喜的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