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城。
徐自为高高的坐在城楼上,神色淡定的看着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城头。三天以来,匈奴人象是发了疯,五万大军围着受降城猛攻不止,右贤王带先和右谷蠡王马如轮流督战,不让徐自为有片刻的喘息。匈奴人的攻势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天的时间,受降城经受了超过二十次的攻击,城头的血迹已经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城里的三千守军也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而且几乎全部带伤。
这一次,徐自为亲自带领的边军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气势,他们没有忘记车骑将军对他们说过的那句话,没有丢大汉边军的脸,宁可战死,绝不后退。面对发疯的五万匈奴人,三千人愣是把小小的受降城守得铁桶一般,让匈奴人吃尽了苦头,在城下留下了一万多人的尸体,却始终望城兴叹。
“阿翁!”徐自为的长子徐康一手扶着剑,在卫士的搀扶下,缓缓的走上了来,他的右臂受了重伤,缠着厚厚的布,鲜血从里面透了出来。他的脸上全是血污,眼神疲倦,却又蕴含着不屈的斗志。
“军中无父子,你怎么又忘了?”徐自为厉声喝道。徐康是他的侍卫长,太初三年他到北疆来了不久,在宫里做了几年郎中的徐康就向天子自请到边疆来担任他的侍卫长,一方面保护他的安全,照料他的生活,另一方面跟着他学习用兵的本事,准备将来子承父业。这两天因为人手紧张,徐康带领的侍卫营已经成了救火队,哪里吃紧哪里去,上一次战斗中,徐康的右臂被匈奴人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已经不能动了,只能简单的处理一下,用布裹着挂在胸前。
徐自为带兵极严,就是亲生儿子,他也不假以辞色,在下级面前,他们从来都不以父子相称,徐康一个不留神,叫错的称呼,立刻被徐自为严加训斥。
“将军!”徐康低下头,重新叫了一声。
“什么事?”徐自为缓和了口气,有些心疼的看了一眼儿子挂在胸前的手臂,却没有问一句他的伤情。只是淡淡的问道:“匈奴人退下去了,有没有抓紧时间补修城池?”
“休息的将士们已经上去了,正在全力抢修。”徐康轻声应道,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担心的看着父亲:“只是人手损失太大了,剩下的五百多人里几乎人人带伤,还有至少一百多人是重伤的,已经丧失了战斗能力。将军,再打下去,我们肯定支撑不住的。”
“你又想说什么,让我先走?”徐自为哼了一声,一摆手:“你想都不要想。城在我在,城亡我亡,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受降城毁在匈奴人的手里。”他站身起来,手扶着城垛,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峦,自言自语道:“我不能让一个年轻人看扁了。”
徐康无声的苦笑了一声,他知道父亲心里憋着一股气。卫风到北疆来,徐自为是欢迎的,可是徐自为心里也有解不开的心结。卫风是天子的宠臣不假,也的确有些本事,徐自为也是看好他的,可是他毕竟年轻,天子把十几万大军全部交到他的手里,在徐自为看来这是天子年老昏庸的表现,就跟听从了江充的话,兴起巫蛊之案一样可笑。
再者,大汉向来用兵,就没有把十几万兵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的时候,就算是当初卫青、霍去病得宠的时候,他们的手里也从来没有掌握过十万以上的大军。天子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抑制着武人独揽大权的机会,贵戚为主将,也必然要安排其他人为副将。徐自为深谙其中的道理,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他在北疆多年,因为兵力不足的原因一直被匈奴人压着打,他盼望着有一个机会能够带领大军纵横漠北,就跟当年跟着骠骑将军霍去病一样,痛痛快快的和匈奴人打一场,哪怕是战死沙场,他也觉得值得。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十几万大军全掌握在卫风一个人的手里,连他这个征战多年的老将都成了卫风的下属。他不服气,可是这样的情绪又不能在下属的面前表达出来,甚至有下属鸣不平的时候,他还要维护天子的尊严,喝斥那些下属。他只有在徐康面前,才会表达出一丝不满和失望。
这一次他亲自赶到受降城来战斗,就是想证明一下,自己还没有老,还能打仗。他希望通过这一战,让天子重新想起他,调整北疆的兵权,哪怕让他做卫风的副将,他也是愿意的——虽然他现在实际上就是卫风的副将,卫风对他的尊敬甚至超过了对副将应有尊敬,而且他手中的兵力也达到了五万人。
但是他还差一点,那就是天子的承认。建功立业,血染沙场,在他看来,就是为了天子拜将封侯。
他做到了九卿,爵位却还只是左庶长,这还是三十年前跟随骠骑将军时的功劳,没有一个能承给儿子的爵位,这是他最大的遗憾。而现在,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机会,他老了,不可能再遇到如此的大战,如果这次不能封侯,他这一生就算结束了,一切的功勋,都将被后人忘记。
“将军,匈奴人发了疯,不去掳掠,却来攻城,我们的援军又迟迟不到,这……”徐康为难的皱紧了眉头,他想劝父亲突围,可是他也知道不但父亲不会突围,而且现在想突围也不可能了,凭着这三五百步卒,想要逃过匈奴近四万骑兵的追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出城突围和寻死差不了多少。
难道这一次,我们父子都要死在这里?徐康有些悲伤的想道。
“援军不是不到,是他们也有自己的防区,无法救援。”徐自为看着沉寂下来的匈奴大营,不经意的抖了抖眉毛,匈奴人没有再次进攻,让他有些不解。他回过头对徐康解释说:“我手下虽然有四万大军,可是要守的城有十来个,又都是步卒,他们不敢轻离防区,就算来救援,也无法面对这么多的匈奴骑兵,所以他们只能看着。特别是长城防线,更要重兵把守,一旦被匈奴人突破石门障防线,大河两岸刚迁移过来的几十万百姓就会遭到洗劫,朝庭花费大量钱财构建的屯田就会付之一炬。”
徐自为轻声的叹了一声:“我大汉骑兵不足,只能以守为主,这就是我们一直吃亏的原因。”
“那我们就只能等死?”徐康不满的提高了声音。
“怎么会等死?”徐自为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要等援军,就只有等车骑将军,我北疆的骑兵有大半掌握在他的手上,也只有骑兵来才能解围而又不影响东线的防守。”
“他能来吗?”徐康想了想,有些失望的说。东线也有匈奴人入侵,卫风手里的北军骑兵只有三万多人,虽然精锐,可是人数毕竟有限,他要对付匈奴人的左翼,恐怕就未必有能力抽空来支援受降城。
徐自为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匈奴人左翼大概有三四万人,北军八校对付他们肯定有把握,但是大胜之后,损失必然也不小,能不能及时赶到这里解围,我也没有把握。”
徐康也沉默了,兵力对比他们算得出来的,汉军的骑兵装备强,匈奴人的个人作战能力强,总体比较起来汉军占上风,但是要是硬碰硬的话,汉军的死伤也不会少,更重要的是,等卫风把匈奴人打败了,恐怕受降城也破了。受降城破对汉军的防线来说,并无太大的影响,毕竟受降城后面还有好几个城,还有长城,但是对于徐家来说,受降城破的后果却是严重的,城破之时,就是父子战死之时。
“这个时候,我也希望他能创造奇迹,就跟当年的骠骑将军一样。”徐自为摇了摇头,似乎连自己都有些不抱希望。骠骑将军打仗,没有一定之规,全是神来之笔,卫风虽然聪明,虽然经过陛下亲自点拨,但是未必能有骠骑将军那种天赋。
“天要黑了,匈奴人如果再不攻城,今天就算熬过去了。”徐自为看着匈奴人的大营,有些庆幸的说道。徐康点了点头,太阳快要落山了,攻了一天城的匈奴人也要休息,看来又可以多活一天了。
“粮食还能支持几天?”徐自为想了想,问徐康道。
“两天。”
“两天?”徐自为笑了:“我三千人面对五万匈奴,守方寸小城,能守五天,也算是不丢人了。”
徐康惨笑了笑,还剩下五百人,天知道能不能守到两天,他甚至没有信心挡住匈奴人的下一次攻城。
“将军,匈奴人收兵了。”徐康忽然发现了异样,他指着城下渐渐后撤的匈奴人,欣喜的叫道。徐自为点点头,他也看到了。匈奴人的大军开始往后撤,只有一些没有带武器的士兵走到阵前收拾尸体,查看有没有受伤却没有死的同伴,看样子,匈奴人今天的攻势到此为止了。
“奇怪,他们也打累了?”徐康不解的笑了一声,“按时间算,他们应该还来得及再攻一次啊。”
“事有反常。”徐自为满意的看了一眼儿子,他没有因为敌人的意外撤退而高兴得放松的警惕,反而从中看出了问题,这是值得表扬的。他想了想,挥挥手道:“让将士们轮番休息,防止匈奴人耍诈,外松内紧,趁我们放松的时候突然攻城。”
“喏。”徐康应了一声,带着人下去了。徐自为依然站在城头,手轻轻的拍着城头,默默的看着东方,暗自祈祷,天佑大汉,保佑卫将军马到成功,大破匈奴人。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城外的匈奴大营里,亮起了一根根火把,照得十几里地如星空一般灿烂。徐自为最后看了一眼东方的夜空,月亮升了起来,群星都隐在了月光之后,圆圆的明月孤独的挂在显得特别的干净的天空,旁若无人。
徐自为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在月亮旁边看到了一颗星星,他满意的笑了,自言自语的说道:“孤星伴月,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