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军使者任安看着案上的一百金,又看看微笑不语的卫不疑,大惑不解:“公子,这是何意?”
卫不疑笑了,笑得很温和:“任大人,太子的长孙马上百日了,你也快接到邀请了吧?”
任安点了点头,他正为这事发愁呢。公孙敬声拖欠了北军一千九百万,害得他们几个月没拿到饷钱,年过得结结巴巴。现在公孙敬声死了,家产也被抄没了,却没人提给北军钱的事。任安家里的锅都快揭不开了,偏偏博望苑又送来了请贴,下个月太子的长孙过百日,请他去吃酒。任安当然知道,太子请客,并不是要收什么礼钱,他是要看自己这个大将军旧门客对他这个太子还有没有情义。不过话虽如此,他也不能两手空空的去吧?
任安逼得没法,正在考虑着要不要托有事不去,反正他对太子这次的做派确实也感到失望,可是他又怕万一江充搞不倒太子,太子登基之后饶不了他,要是去吧,就剩下借贷一条路了。
没想到这时候,一直闭门谢客的卫不疑带着一百金来到他的府上。
“风弟承情你上次去贺喜,知道大人廉洁不阿,最近有些手紧,让我特地送百金来放个贷。”卫不疑忍着笑,指着案上的百金说:“风弟说,等大人风生水起的时候,要还他千金才行。”
不等任安说话,他又笑着说:“你也知道的,现在卫府由四弟主管,我只是个管家,做不了主。”
任安也笑了,他当然知道卫不疑转述的卫风的话是在说笑,卫风现在是天子面前的红人,掌管着大汉国的铸钱机构和上林苑,日进斗金都算是客气的,怎么可能做放贷这种下贱的事,再说了,放贷也不可能放到他任安头上来。这么说,无非是给他留些面子罢了。
不过,卫风说他还有风生水起的时候,这倒让他的心思为之一动。
这是四公子在对自己示意,让他继续紧跟在卫家后面,以他的行动为方向。卫风又和太子很生疏,那是不是意味着,卫风有消息可以断定太子这次肯定完蛋了?
任安微笑着,捻着胡须权衡了一下利弊,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选择。和太子之间除了君臣的关系,就是因为卫家而联系在一起的,现在太子的地位不稳暂且不说,他抛弃卫伉,坐视卫家落难的做法,就让人很寒心。而卫风现在是卫家的家主,他这个大将军的旧部,理当跟从卫风,他为此已经付出了十几年的等待,何妨再等两年?听说卫风病好后性情大变,不再是那个鲁莽的少年,焉知大将军说过的另句话会不会成为现实?
“既然是公子的好意,我任安就却之不恭了。”任安示意旁边的儿子任槐:“去,把这些钱交给你阿母,让她去准备一席好饭,款待公子。”
任槐拿着钱喜滋滋的走了,任安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卫不疑说:“人穷志短,让公子见笑了。”
卫不疑叹了口气,很是过意不去的说:“任大人,你这么说,可就是打我卫家的脸了。当初你和田大人要不是还守着我卫府,又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这都是我卫家欠你的,是我卫家无能,辜负了二位大人的一片心意。不疑虽然愚鲁,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请大人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如今四弟主事,他的心思我虽然猜不透,可是兄长曾经跟我们说过,一切听四弟的吩咐,我和三弟对此深信不疑。”
想到在狱中自杀身亡的卫伉,任安也有些凄然,他点了点头:“大公子的过世,确实令人哀痛,卫府遭此大变,三位公子还能振作起来,又如此同心同德,将来一定能再次振兴卫家的。”
“多谢任大人吉言。”卫不疑拭去眼角的泪水,对着任安深施一礼:“还望任大人相助才是。”
任安端坐不动,受了一礼,然后伏地还礼:“任安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卫不疑连忙扶起任安,感激不尽的说:“任大人,能有你和田大人这样的义士,我阿翁不枉为大将军一场。风弟对任大人并无其他要求,只是希望大人监管好北军,不负皇恩便是了。”
任安有些不解,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为什么卫风对他提这个要求,他本来以为卫风会要求他和他步调一致,对付其他人呢。真要那样,他倒要犹豫一下,现在卫风只是要求他做好本职工作,他又觉得太轻而易举了,有这种好事?
“大人不必多心。”卫不疑看出了任安的疑惑,他笑了笑,摇着手说:“大人不必问我,我也不知道风弟这是什么打算,不过,我感觉听他的应该不会错。”
“田大人那里,也是如此?”任安微微的挑起嘴角,看着卫不疑。
“自然如此。”卫不疑笑了,“我们虽有情谊,可也不能强勉二位大人循私枉故,那样岂不是害了二位大人?大人请放心,大将军的家训在,我卫家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人家,不会拖累二位大人的。”
任安想到大将军卫青的为人,倒有些信了。卫家四兄弟,卫风最顽劣,可是除了上次闯狱杀人,倒也没有听说他过做什么歹事,不过是街头上打打架而已,在权贵子弟之中这实在不算什么恶迹。
卫不疑在任安家吃了饭,和任安尽欢而别,他回到府中的时候,直接去卫风的书房。卫风的书房本来不小,可是现在多了公孙三娘的棺木,就显然很挤了。卫不疑走到正低头看书的卫风面前坐下,瞅了一眼旁边的棺木:“风弟。”
“二兄。”卫风仔细的收好帛书,才抬起头看着卫不疑:“任安那里去过了?”
“去了,他收下了。”卫不疑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解,你究竟打算让他做什么?”
卫风看着一脸不解的卫不疑,想了一会儿,嘴角掠起一道浅浅的弧,卫不疑看了,心中一喜,风弟可有好久没有笑过了,这抹笑容虽然很淡,至少说明他已经从那个打击中醒过来了。
“兄长,你觉得我们有多少力量,才能不惧怕任何人?”
卫不疑脸上刚刚绽开的笑容立刻僵了,他有些惊恐的看着卫风,他什么意思?“风弟,你——”
卫风一见卫不疑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二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那不过是螳臂挡车,自寻死路。我只是问你,我们能让任安他们为我们做什么?”
卫不疑长出一口气,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一个是北军使者,一个是丞相司直,虽然权都不小,可是实际所做的也有限。如果要对付百官,还有点用处,要想对付……太子,可就根本帮不上忙了。”他有一句话还没说,要想对付天子,那更是痴心妄想,在天子五十年的积威面前,几乎所有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三十年的太子也不过如此,更何况卫家和这么有限的几个门客。
“所以,现在保护他们比利用他们更重要,只有保护了他们,才能在竞争中保住实力,保住了实力,才有发展的可能。”卫风停了一会,眼神锐利:“就算没有我们,他们也不会停的,朝政的本质,不就是互相争斗吗?耐心的等待时机,才有可能一击而中,获得更大的利益。盲目出手的,肯定死得最快。”
卫不疑怔怔的想了想,忽然之间有些明白了。卫家从太子和江充的夹缝里退了出来,长安城里并没有消停,最近反而闹得更凶了,江充把长安宫室里挖了个遍,其目的再清楚不过,他就是要把太子搞倒。卫不疑以前一直以为江充是要对付卫家,现在他才发现,卫家根本不值得成为江充的对手,江充要对付的,不过是卫家身后的太子而已。如今卫家退了出来,太子就直接暴露在江充的面前。
卫不疑忽然有些快意,太子现在一定后悔了吧,公孙家族诛了,卫家退出了争斗,平阳侯曹宗也因为长公主的死,紧跟卫风的步伐,与太子保持了距离,只有詹事陈掌还支持着他,现在面对着几方面的进攻,他还能支持多久?
“他把我们卫家当作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却不知道他手中的力量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卫家在里面联系着,卫家倒了,他就算没有一无所有,也算是大伤元气。”卫风淡淡的笑着,从案上端起一杯清水呷了一口:“我们就坐在一旁,收拢手中的力量,看着他如何反击。”
卫不疑恍然大悟,卫风的意思,就是要把太子直接推到江充的面前,让他和江充搏杀,等到他力不能支的时候,卫风再挟带着手中的力量出手,只有这个时候,太子才能体会到卫家对他的重要性,以后再也不会把他们当作随手可弃的废物,才会倚重卫家,卫家也就有了重兴的希望。
他兴奋的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手?”
“等到合适的机会就出手。”卫风看了他一眼,又说:“没有合适的机会,就永远不出手。”
“永远不出手?”卫不疑又有些不解了,不出手,太子死了,卫家靠谁去?
“只有天子,才是至高无上的。”卫风指了指天,耐心的对卫不疑说:“太子只是太子,只要他没有登基,他就永远不是天子。他今天是太子,也许明天失去了天子的欢心,他就什么也不是。这个太子死了,还会有另一个太子,耐心一点,总会找到机会的。”
卫不疑点了点头,废太子的命运是什么,他也是知道的,临江王刘荣的事情他知之甚详。太子如果败给了江充,或者失去了天子的欢心,卫家再跟着他就真是一场灾难了。
他看一眼安静如山的卫风,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兄长说得对,听风弟的,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