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温柔贴切的关心,让姜云杰感受到了一种母亲的慈爱。所以,当林静提出要留他在家吃饭时,他那种习惯对别人脱口而出的“不”字涌到了喉口,又渐渐咽回了肚内。
林静出去买菜之后,姜云杰环视了房间的一切,没有一样男人的东西,心里不免感到诧异,于是问林雪道,“林雪,你爸爸呢?”
“我爸爸在我出生那年下井发生矿难去世了。”林雪低着头说道。
“什么?”姜云杰心里吃了一惊,她竞然和我有着同样的遭遇?
“从我出生起,就只有妈妈一个人疼我,爱我。我从没有见过爸爸是什么样子。小时候一听到别人叫爸爸,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对不起——”姜云杰心生一丝不安。
林雪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得知你爸爸发生矿难,你妈妈又不见了,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理解失去爸爸妈妈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你妈妈为什么要送你到外地读书呢?”
“小时候和别人吵架时,别人骂我没有爸爸,是个野种。我妈妈怕我伤心太多,读不好书,就送我到了外地。在外地读书,没有人知道我家的情况。”
林雪说话时的忧郁神情,刺痛了姜云杰的内心。他只是好奇地随意问了两句,却不曾料到勾起了林雪往日的伤心之事。说了几句后,姜云杰低着头,视线不敢对着林雪,蜷缩着身子默然不语了。
四周静静的,连锈花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着。
姜云杰肤色略黑,眼睛深邃,鼻子笔挺,嘴唇微翘,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悲伤之色。尽管这样,仍难掩盖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非凡气质。第一次在吕家村见着姜云杰时,与其说林雪冲过去和姜云杰吵架是出于打抱不平,倒不如说是被姜云杰的气质所吸引。
姜云杰发觉林雪盯着他,脸红了半边,顺手从旁边茶几上拿起上面摆着的一本翻译本小说“飘”,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其实,他从不看小说的。
林雪打开电视机,漫不经心地筛选着电视内容。频道一换再换,换了几十个频道,仍然没找到满意的电视节目。
直到林静回来后,房间里沉寂的空气才被打破。林静从鼓鼓胀胀的购物袋内取出一条男式白色短裤和一条浅蓝色的汗衫,递给姜云杰。
“这是——”姜云杰问道。
“阿姨为你买了一套新衣服,冲个凉换上吧。”
“阿姨,我不能——”
“云杰,就凭你妈妈和我的交情,你今天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应帮你一把。我打算替你的读书出生活费,还有你以后读大学的费用。不过,只有你认真读书,我才会帮你。”
“阿姨,衣服我收下,至于其它的帮助,我不会接受。我妹妹知道了也不会同意。”姜云杰回得非常坚决。在他眼内,父母亲从没有沾过别人一分钱的情,更没有欠过别人一分钱的债。
“好吧。不过,万一你在经济上支撑不下了,一定要来找我。就算我借钱给你,你一定要读下去。行吗?”
听了这番话,姜云杰心里非常感动,当即点头答应。
第二天一大清早,三人坐上林静预约好的计程车,来到了吕家村。
林静几乎每隔一定的时间要来吕家村一次,少则一天,多则一个月。
林静安在吕家村的家是一座特不起眼的小小院落,外观极像一种茅屋草舍,座落在吕家村另一个方向。从空中看,吕家村外观形如一弯月牙。月头是林家小院,月尾则是吕家楼。月头与月尾相望,之间隔着一座小山。
刚进吕家村,林静说找吕村长有事,便匆匆离开了林家小院。
姜云杰跟着林雪走了进去。
小小的院子为两米高的竹篱笆围成,里面铺着一条碎石小路。小路左边种着一些时令小菜,比如小白菜,小菠菜什么的,湛青碧绿;右边种的蔬菜,攀爬在架上,黄瓜呀,扁豆呀,丝瓜。整个小院充满勃勃生机。
小院前面为一个大客厅,后面排着三间小房,百格的窗子上糊着白纸,上面贴着几张窗花。左边房间是林静的住房,窗户的上半扇用小棍支着,窗下一张红木梳妆桌,桌子上有镜子梳妆用品,后面为与墙装修一体的红木衣柜,中央一张红木雕花大床,房间充满着古色古香的情趣。右边房间为客房,只放着一些必须的物品。中间是林雪的睡房,很多东西比较新潮,不但铺了地板革,而且墙上贴了许多明星海报,有刘德华、陈慧琳、孙燕姿,甚至还有目前韩国当红的明星。一个鱼缸和四条红色的金鱼放在窗台上。除了金鱼,组合柜上的化妆品、还有卡通样式的小瓶小罐以及翠绿色的床单被罩、鞋架上带小熊图案的拖鞋。让人感觉到一种整洁,一种主人内心世界的独白。
进了林雪的房间,姜云杰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远离城镇生活的偏壤之地,姜云杰感受到了现代生活的气氛。
姜云杰没来得及喝下第一口茶水,林静就满脸通红地走了进来。
“云杰。”林静一进门就叫道,“吕家楼昨天晚上发生了火灾。”
“火灾?”姜云杰一愣。
“你要找的吕文男,在这次火灾中被烧死。”林静说道。
“什么?”姜云杰惊呆了。
“还有一个人也来吕家村找吕文男,同样没有见着他。”
“谁?”
“吕逸飞。”
“他在哪,我要去见他。”姜云杰说罢,就要往外走。
“等等。”林静叫住他,“你见着吕逸飞,想和他说什么?”
“不管怎样,我要找他。”姜云杰像头处处碰壁的狮子,发出一声低沉无奈的怒吼,“我要找他。”
当他要找吕文俊时,吕文俊中毒死了,而现在要找吕文男时,吕文男却又被烧死了。那么,爸爸的死,妈妈的疯,到底谁来负责呢?
“云杰,我能理解你现在心里的感受。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吕逸飞和你一样是受害者——”
林静的话还没有说完,姜云杰已冲出了林家小院。
在吕家楼前,姜云杰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吕逸飞。吕逸飞正呆呆地望着空洞洞的吕家楼,一脸阴云。
想起爸爸死在吕文俊的矿井里,姜云杰心里不由充满了仇恨!双手攥得紧紧的,大踏步迈了过去。
吕逸飞回过头,觉察到了姜云杰神情上的变化,不由关心地问道,“你怎么啦?”
“你——”姜云杰霍地冲上前用力攥住吕逸飞的衣领往下死劲一拉,满腔悲愤地吼道,“是你爸爸害了我一家。”
吕逸飞立时感到一阵气促,忙用手去扯开姜云杰。无奈姜云杰死死地抓住不放。
“有什么我们冷静地谈一下,好不好?”吕逸飞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由于声带受到压迫,说出来的声音已失真,听起来像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呓语。
“冷静?”姜云杰再用力一扯,“我爸爸死了,我妈妈疯了,我妹妹离开了我,你教我怎么冷静?”
血液短时的缺氧,令吕逸飞的脸变得通红。吕逸飞再也顾不得许多,用手强行将姜云杰的手拉开。不料,姜云杰又马上扑过去,和吕逸飞扭打起来。
无论是力量还是身手敏捷,姜云杰都不及吕逸飞。但吕逸飞不想伤及姜云杰,面对姜云杰疯狂般的进攻,只是尽最大努力进行自我防卫。
这样,吕逸飞很快处于下风,被姜云杰摁倒在地上。打着打着,姜云杰渐渐失去了理智,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命地向吕逸飞的脑门砸去。
吕逸飞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正在这时,后面传来林雪一声大喊,“云杰,你要干什么?”
姜云杰迟疑了一下,就被跑过来的林雪用拳头将手中石头一掌打飞。
随后,林静也来了。
姜云杰低头默然站了半晌,然后迅速往村头走去。
吕逸飞要上前去追,被林静制止,“吕老师,让他冷静一下头脑。”
“我想和他谈会儿。”吕逸飞痛心地说道,“只要能让他减轻心中的痛苦,随便他对我怎样都行。”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他家发生的事你能解释得清楚吗?他的思想负担很重,每天在想着如何打听妈妈的下落,还不是你接触他的时候。”
“我至少要向他说声对不起。”
“现在的问题不是道歉就能解决,而是需要时间来冲淡。何况你家里的事也把你弄得一身疲倦。先把你叔叔的事处理好再说。至于姜云杰的事,我和林雪先帮着他一把,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谢谢阿姨。”见林静说的在理,吕逸飞最终放弃找姜云杰谈话,转身朝吕村长家走去。
姜云杰走到村口,停了下来,木然站在进南木岭的公路旁。
“云杰,你去哪?”林雪从村里追出来问道。
“我上南木岭。”姜云杰脸色依然发青。
“去南木岭干什么?”林雪一脸不解。
“看看我父亲生前上班的地方。”
“我和你去。”
“你去干什么?”姜云杰回过头去。
“我怕你做傻事,要不然我到时如何向云惠妹妹交待?”
“你当我是两三岁小孩吗?”
“我担心你一时控制不了自已,做出有失理智的行为。人在感情冲动的情况下,很容易犯错误。”
正在这时,一辆进山的解放牌大卡车开了过来。姜云杰招招手,可是司机并不理睬。车子经过姜云杰面前时,姜云杰手疾眼快,迅速向汽车跳过去,眨眼间,双脚稳稳落在驾驶室旁的踩板上,手紧紧抓住驾驶室旁边的窗口边沿。
“你不要命了。”司机猛然踩住刹车,头探出窗外破口大骂道。
姜云杰自知理亏,默然站在那儿不作声,他想等司机发过脾气后,再爬上车厢,让他坐进南木岭。
“下去,给我下去。”司机见姜云杰人老实,继续发着淫威。
“我认得你是青桥乡的司机陆二牛吧?”站在旁边的林雪走过去,“才一年不见,就变得这么牛了?”
“是林雪小姑娘呵。”叫陆二牛的司机听出林雪口气中的火药味,气势一下子软了许多,“你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我一定为你效力。”
陆二牛知道林雪和冰灰灰是表兄妹的关系。得罪林雪并不要紧,惹怒了冰灰灰可不好玩。冰灰灰有一手漂亮的修车技术,更重要的是,几个三大五粗的汉子不是他的对手,打架可是远近闻了名。附近开车的司机没有人不买他的账。所以他的修车生意出奇得好,就连相邻的新湖帮和青龙帮平时也不愿招惹他,见着他退让三分。
“这是我云杰哥哥,他要进南木岭。”
“好好,应该的应该的。”陆二牛鸡啄米似的连点三下头,躬身把驾驶室右门打开,将姜云杰让进室内。
林雪跳上踩板,将头伸进驾驶室内,“陆司机,云杰哥哥交给你了。他在南木岭所有的行动和活动由你负责。如果云杰哥哥出了什么问题,我拿你是问。到时我会到灰灰哥哥那儿告你状,说你对我不好。”
“林小姐,我一定遵照你说的去做,还不行吗?我负责把他带到你的跟前,保证他毫发不损。可是,你千万不要跟灰灰说我的坏话。”
“记住你说的话就好。”林雪转向姜云杰,“云杰哥哥记得早点回来,我在吕家村等你一起回城。”
车子驶动后,姜云杰漠然盯着前方。路面上的崎岖,行驶路线的不规则,将他的思绪震荡得时断时续。
“云杰小弟,你上南木岭干什么?”司机一边观着前方,一边不断调整着方向盘和车速。
“想到吕文俊的矿上看看风景。”
“一个煤矿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了解井下矿工的生活。”
“井下的矿工?我告诉你好了。那些人天天提着脑袋在上班,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有时连个尸首也弄不出来。”
姜云杰沉默了。
“小弟,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像个结婚的样子,该不是想找个下井的活吧?使不得呵,小老弟。到外边做苦力,弄个几百块一个月,也胜过下井呵。那些下井的人全都是有家室的人,要是有其它挣钱的路,谁愿意下井呵。”
见姜云杰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司机知趣地闭上嘴巴。
姜云杰到达矿上时,许雅琴胸前挂着一个带1.8英寸液晶显示屏的富士S9500高级相机,正和几个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只是好奇到井下看看而已,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许雅琴说话时俨然含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你在奶脯上挂着那玩艺儿干什么?”一个长得有些帅气的年轻人冷笑一声,向许雅琴朝前跨上一步,“取下来。”
“我要用它拍几张井下矿工采煤的情景。”许雅琴并不理会对方的粗言,“我在暑假来过一次,没想到上次刚好遇上矿难。”
“井底下是随便让你拍的地方吗?”
“我想把拍出的照片再加工成一幅美术画。以另外一种艺术的角度来体现井下矿工的生活,也是为了引起社会更多的人来关注这个群体。”
“我是一个没文化的粗人,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年轻人边说边脱光自已的衣服,然后迅速褪掉西装短裤,身上只剩下一条很窄小的三角内裤。
“你这是什么行为?”许雅琴非常自然的态度,一点儿不因对方的行为而感到害臊。
“小姐,我只是告诉你,井下没什么好看的。除了黑乎乎之外,就是有着和我一样祼露上身的采煤工人。那些人是放置很久的干柴,随时会因一个火星,引起熊熊大火。像你这样烫人惹眼的身躯,你不怕他们在下面烧了它?”
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许雅琴没说什么,而是冲上去,拍地给年轻人一个耳光,紧接着一脚踢在对方的下裆。
“你说话给我客气点,我是经过杨区长的批准过来的。你是不是不想在这里混饭吃了?”
说完,许雅琴从身上掏出一张介绍信丢在年轻人的脸上,“请你看清楚。”
后面几个人同时围上来一起看,上面写着:有一名叫许雅琴的大学生前往南木岭矿下写生,请矿上有关人员接待。落笔签名为杨敬岭。谁也没见过杨敬岭的亲笔信,但都知道杨敬岭是管豁七个乡的区长,权力不小。对于普通矿工,谁也不敢得罪。
“早说杨区长同意来的嘛。”年轻人捂住下身,一脸痛苦。
“这点小事,我原没想着要打杨区长的牌子。”
“许小姐,下井很不安全。”年轻人迅速穿好衣裤说道,“让我下去作你的保卫,算是对刚才得罪的赔礼。”
“不用,我自已下去。”
“等一等,我也下去。”姜云杰在后面叫道。
“你是不是也得到了杨区长的亲笔信?”年轻人回过头去。
“没有。”
“没有?你最好滚远点,不久前矿上出了矿难,最近矿上接连死了两个矿长,还嫌热闹不够吗?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些护矿的人都得完蛋。”
“我爸爸就是在这里发生矿难的死者。他身上一直珍藏着一张与我合影的像片,我爸爸被抬回去时这张像片不见了。那是我爸爸一生当中唯一拍下的像片。我爸爸就这样匆匆地走了,一张像片也没留下。我想去井下找找看,像片是否掉在了里面。”
“不行——”
“让他下去陪我。”许雅琴表态了。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转身从旁边的办公房里拿出两套下井用的衣服与头盔,和两盏照明用的矿灯。
“小心点。”年轻人不放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