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真宗一想起澶渊之盟,就深感奇耻大辱。他还可能联想到世人对其父亲皇位合法性的腹诽,对其父为他们兄弟谋求皇位继承权的非议,对他自己替代乃兄元佐继承皇位的看法,这些都是他的心病。如今旧病未除,新耻又添,心中就像吃了一只苍蝇。
王钦若揣测到真宗的心事,故意对他说,倘若攻取幽燕,便可雪洗耻辱。真宗本来就畏惧契丹,说:“河朔生灵,才免干戈,岂忍再战?可想他策。”王钦若这才把本意脱出:“只有封禅才能镇抚四海,夸示外国。”而后他告诉真宗,自古都是先有“天瑞”,帝王才有封禅之举。他见真宗心动,就献策说:“天瑞岂可必得?但前代有用人力搞定的。难道真有所谓河图洛书吗,不过圣人以神道设教罢了。”真宗后来去问秘阁直学士杜镐河图洛书怎么回事,杜镐随口直言道:“这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已。”真宗这才下定了决心。
但真宗还担心宰相王旦的态度,王钦若转达了真宗难以启口的“圣意”,王旦勉强表示顺从。不久,真宗召王旦君臣欢宴,而后赐酒一尊,嘱咐他回家与妻儿共享这坛美酒。王旦归府一看,见尊中都是明珠,领悟到这是真宗让他在天书和封禅问题上不要发出反对的声音。于是,一坛珍珠塞住了他的嘴巴。
类似的事情还不止发生一次。一天,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应召入宫赴宴,见有丁谓与杜镐等人在场,不久,真宗入席,不分君臣而分主宾就座,尧叟等不敢,真宗说:“今天只想和爱卿们乐乐,不讲君臣大礼。”喝的开心当口,真宗命侍者给每人一个红色小袋,打开一看,都是大颗珍珠。真宗请大家继续喝酒,说等会还有赏赐,席终果然还有良金重宝之赐。《梦溪笔谈》所记此事未与天书封禅联系起来,但有理由推断两者是有关的。君不见丁谓后来在这出闹剧中的作用仅次于王钦若,而陈尧叟则多次承担宣读天书的重任,杜镐因曾经实话实说,显然也是要堵他的嘴。
一切停当以后,这年正月初三,真宗向群臣讲了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说他去年十一月某日夜半就寝前,有神人来告:“来月在正殿建道场一个月,将降下《大中祥符》天书三卷。”建道场祈祝以后,今日皇城司果然奏报有天书悬挂在承天门上。
在王旦等再拜称贺后,真宗与朝臣来到承天门,让内侍上屋取下天书,由真宗跪受。天书上有文曰:“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真宗于是改当年为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大中”即天书中强调的万事适中的意思,“祥符”就是“天瑞”。接着大赦,加恩,赐京师大酺五日,也就是犯罪减刑,官员普加薪俸,京城放国定假五天,公费欢饮庆贺。一时间,天下争言祥瑞,一场煞有介事的迷信大骗局由此揭幕。
三月,真宗命朝臣讨论封禅事。封禅就是祭天仪式,属于帝王代兴天下太平以后封祀泰山昭告成功的大礼,秦始皇、汉武帝都举行过这一大典。后世帝王虽然对封禅礼心向往之,却还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功业是否与这一大礼匹配,不敢造次而行。
王旦五次率领文武百官、诸军将校乃至藩夷、僧道、耆寿二万四千余人,上表请求真宗封禅。请愿必须具有广泛的代表性,王旦把少数民族代表(藩夷)、宗教界代表(僧道)和德高望重的民主人士的代表(耆寿),也都恰到好处的拉上了。
真宗问权三司使丁谓经费如何,回答说:“大计有余”。真宗决定过一把封禅瘾,在六月的一次朝会上又说,去年那位神人又托梦告知有天书降于泰山,果然在泰山醴泉亭得到天书。于是又是群臣称贺,皇帝拜受,为封禅铺平了道路。
十月初四,封禅队伍以天书为前导,浩浩荡荡向泰山进发,共走了十七天,才到泰山脚下。斋戒三日,登山举行繁琐的封禅礼,又是大赦天下,文武官都进秩,赐天下大酺三日,公费宴庆遍及全国。十一月,真宗的大队人马还拐到曲阜谒见了孔庙,赐钱三百万。封禅大礼前后历时五十七天。此后天下争言符瑞,竞献赞颂,举国如痴如醉。
大中祥符三年六月,河中府进士薛南和父老、僧道一千二百人恳请真宗到汾阴祭祀后土;其后又有文武官和各界代表三万余人到京请愿,要求真宗亲祀汾阴。汾阴后土祠建于汉武帝时,祭汾阴就是祭地神。不过,祭地仪式在汉代以后常在京城北郊外设坛举行,就像后代祭天一般在京城南郊设天坛一样。但真宗对制造大排场来刺激内心不踏实的做法,似乎已经上了瘾。八月,真宗决定明年春天亲祀汾阴。
在其后几个月里,不断有符瑞吉兆像卫星一样放出来。陕州报告说“黄河清”了,潜台词不言而喻是“圣人出”了。巨沼是汾阴所在的河中府百姓,居然在中条山苍龙谷发现了黄金护封的《灵宝真文》,这令人联想起汉武帝祀汾阴前夕当地有宝鼎出土的好兆头。反正士人与老百姓也看着领导人的喜好拼命扎堆,你能神道设教,就不许我也来个神道邀宠?
大中祥符四年正月二十三日,西祀汾阴的队伍仍以天书前导,经洛阳,出潼关,沿黄河北上,直趋汾阴(今山西万荣西南)。在一整套繁缛的祀地祇仪式完成以后,真宗在河中府(今山西永济西)过黄河大桥,折道向西,来到华山山麓的华阴县,亲自补上拜谒祭祀西岳庙的仪式。归途中,真宗在洛阳停留了二十多天,再去巩县(今属河南)谒祭祖宗三陵(太祖之父赵弘殷的永安陵、太祖永昌陵和太宗永熙陵)。这次西祀出巡,前后闹腾了六十八天。回来以后,又是宰相以下加官进俸;还派使臣分赴五岳,为五岳册封帝号。
在这场闹剧中,如果说真宗是前台唯一的主角,王钦若则是第一导演,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丁谓、林特、陈彭年和刘承珪。他们五人互相勾结,行踪诡秘,时人号为“五鬼”。王钦若为人奸巧,智数过人,妄为敢做,又懂道教,故而在这场神道设教运动中,委曲诱导,及时建议,作用最大。丁谓这时还屈居王钦若之下推波助澜,但很快就后来居上,在真宗末年政治中成为举足轻重的脚色。林特工于算计,丁谓参知政事后推荐他做三司使,主管封祀和营造的财政大权。他善于奉迎附和,先依附于王钦若,而丁谓后来也始终信任他。刘承珪是宦官,真宗伪造天书,多借皇城司奏报的名义,当时的皇城使就是他。陈彭年倒是个学者,他以自己的学问为东封西祀参订仪制。为人一误入歧途,就覆水难收,他就把自己的学问、文章连同良知一同货与帝王家了。
大中祥符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真宗对宰辅大臣又说了一个白日梦。说还是那位神仙托梦,传达玉皇之命说:“令先祖赵玄郎授你天书。”其后圣祖果然托梦告诫真宗要“善为抚育苍生”。由于梦境出自真宗的追述,谁也不敢究诘它的真实性。
真宗认下了这个子虚乌有的先祖以后,马上出台了一连串的举措:一是命天下为圣祖避讳,并为他杜撰了一个名字叫赵玄朗;二是为圣祖上尊号曰“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还为他配了一位号曰“元天大圣后”的圣母;三是在京师建造景灵宫,供奉圣祖和太祖太宗像,规模之大和规格之高仅次于太庙;四是在京城最大的道教宫观玉清昭应宫大殿里供奉玉皇和圣祖的塑像;五是下令天下州县天庆观增建圣祖殿,官员上任和离职都必须拜谒和辞行;六是真宗带头撰写关于圣祖光辉事迹的重头文章《圣祖降临记》,王钦若的《圣祖事迹》、盛度的《圣祖天源录》等也纷纷出笼,紧紧跟上;七是命宗正司修订皇室家谱,增入圣祖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