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卖字为生,行至常州烈帝庙,日晚投宿。梦见烈帝庙中,灯烛辉煌,自己拜祷求签,签语云:
陆地安然水面凶,一林秋叶遇狂风。
要知骨肉团圆日,只在金陵豸府中。
五更醒来,记得一字不忘,自家暗仅道:“江中被盗遇救,在山中住这几年,首句‘陆地安然水面凶’已自应了。‘一林秋时遇狂风’,应了骨肉分飞之象,难道还有团圆日子?金陵是南京地面,御史衙门号为豸府。我如今不要往仪真,径到南都御史衙门告状,或者有伸冤之日。”天明起来,拜了神道,讨其一笤,“若该往南京,乞赐圣笤。”掷下果然是个圣笤。
苏公欢喜,出了庙门,直至南京,写下一张词状,到操江御史衙门去出告,状云:告状人苏云,直隶涿州人,忝中某科进士。初选兰溪知县,携家赴任,行至仪真。
祸因舟漏,重雇山东王尚书家船只过载。岂期舟子徐能、徐用等,惯于江洋打劫。夜半移船僻处,缚云抛水,幸遇救兔,教授糊口,行李一空,妻仆不知存亡。势宦养盗,非天莫剿,上告。
那操江林御史,正是苏爷的同年,看了状词,甚是怜悯。即刻行个文书,支会山东抚按,着落工尚书身上要强盗徐能、徐用等。刚刚发了文书,刷卷御史徐继祖来拜。操院偶然叙及此事。徐继祖有心,别了操院出门,即时叫听事官:“将操院差人,唤到本院衙门,有话分付。”徐爷回衙门,听事官唤到操院差人,进衙磕头,享道:“老爷有何分付?”徐爷道:“那工尚书船上强盗,本院已知一二。今本院赏你盘缠银二两,你可暂停两三日,待本院唤你们时,你可便来,管你有处缉拿真赃真盗,不须到山东去得。”差人领命去了。
少顷,门上通报太爷到了。徐爷出迎,就有局蹐之意。想着养育教训之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晚且尽个礼数。当下差官往河下接取到衙。原来徐能、徐用起身时,连这一班同伙赵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备了百金贺礼,一齐来庆贺徐爷,这是天使其然,自来投死。姚大先进衙磕头。徐爷教请大爷、二爷到衙,铺毡拜见。徐能端然而受。次要拜徐用,徐用抵死推辞,下肯要徐爷下拜,只是长揖。赵三等一伙,向来在徐能家,把徐继祖当做子侄之辈,今日高官显耀,时势不同,赵三等口称“御史公”,徐继祖口称“高亲”,两下宾主相见,备饭款待。
至晚,徐继祖在书房中,密唤姚大,讨他的金权及带血罗衫看了:“那罗衫花样,与涿州老婆婆所赠无二。那老婆婆又说我的面庞,与他儿子一般,他分明是我的祖母,那慈湖庵中道姑是我亲娘,更喜我爷下死,见在此间告状,骨肉团圆,在此一举。”
次日,大排筵宴在后堂。管待徐能一伙七人,大吹大擂介饮酒。徐爷只推公务,独自出堂,先教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当,听候本院挥扇为号,一齐进后堂擒拿七盗。又唤操院公差,快快请告状的苏爷,到衙门相会。下一时,苏爷到了,一见徐爷,便要下跪。徐爷双手扶住,彼此站立,问其情节。苏爷含泪而语,徐爷道:“老先生休得愁烦,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请去认一认!”苏爷走入后堂。一者此时苏爷青衣小帽,二者年远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等已下认得苏爷了。苏爷时到在念,到也还认得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细,吃了一惊,倒身退出,对待爷道:“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强盗,为何在此?”徐爷且不回活,举扇一挥,五六十个做公的,蜂拥而入,将徐能等七人,一齐捆缚。徐能大叫道:“继祖孩儿,救我则个!徐爷骂道:“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得这位十九年前苏知县老爷么?”
徐能就骂徐用道:“当初下听吾言,只叫他全尸而死,今日悔之何及!”又叫姚大出来对证,各各无言。徐爷分付巡捕官:“将这八人,与我一总发监,明日本院自备文书,送到操院衙门去。”发放已毕,分付关门。请苏爷复入后堂。
苏爷看见这一伙强贼,都在酒席上擒拿,正不知甚么意故,方欲待请问明白,然后叩谢。只见徐爷将一张交椅,置于面南,请苏爷上坐,纳头便拜。苏爷慌忙扶住道:“老大人素无一面,何须过谦如此?徐爷道:“愚男一向不知父亲踪迹,有失迎养,望乞恕不孝之罪!”苏爷还说道:“老大人不要错了!学生并无儿子。”徐爷道:“不孝就是爹爹所生,如下信时,有罗衫为证。”徐爷先取涿州老婆婆所赠罗衫,递与苏爷。苏爷认得领上灯煤烧孔,道:“此衫乃老母所制,从何而得?”徐爷道:“还有一件。又将血渍的罗衫,及金钗取来。苏爷观看,又认得:“此钗乃吾妻首饰,缘何也在此?”徐爷将涿州遇见老母,及采石驿中道姑告状,并姚大招出情由,备细说了一遍。苏爷方才省悟,抱头而哭。
事有凑巧,这里恰才父子相认,门外传鼓报道:“慈湖观音庵中郑道姑已唤到。”徐爷忙教请进后堂。苏爷与奶奶别了一十九年,到此重逢。苏爷又引孩儿拜见了母亲。痛定思痛,夫妻母子,哭做一堆。然后打扫后堂,重排个庆贺筵席。正是:
树老抽枝重茂盛,云开见月倍光明。
次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县官员,闻知徐爷骨肉团圆,都来拜贺。操江御史将苏爷所告状词,奉还徐爷,听其自审。徐爷别了列位官员,分付手下,取大毛板伺候。于监中吊出众盗,一个个脚镣手扭,跪于阶下。徐爷在徐家生长,已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非止一事,不消拷问。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谏训,且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嘱儿子要出脱他。徐爷一笔出豁了他,赶出衙门。徐用拜谢而去。山东王尚书遥远无干,下须推究。徐能、赵三首恶,打八十。杨辣嘴、沈胡子在船上帮助,打六十。姚大虽也在船上出尖,其妻有乳哺之恩,与翁鼻涕、范剥皮各只打四十板。虽有多寡,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姚大受痛不过,叫道:“老爷亲许免小人一刀,如何失信?”徐爷又免十板,只打三十。打完了,分付收监。
徐爷退于后堂,请命于父亲,草下表章,将此段情由,具奏天子,先行出姓,改名苏泰,取否极泰来之义。次要将诸贼下时处决,各贼家财,合行籍没为边储之用表尾又说:“臣父苏云,二甲出身,一官未赴,十九年患难之余,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八帙,独屠故里,未知存亡。臣年十九未娶,继祀无望。恳乞天恩给假,从臣父暂归涿州,省亲归娶。”云云。
奏章已发。
此时徐继祖已改名苏泰,将新名写帖,遍拜南京各行门;又写年侄帖子,拜谢了操江林御史;又记着祖母言语,写书差人往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兰溪县差人先来回报,苏二爷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县殡殓,棺寄在城隍庙中。苏爷父子痛哭一场,即差的当人,赍了盘费银两,重到兰溪,十水路雇船,装载二爷灵柩回涿州祖坟安葬。
不一日,奏章准了下来、一一依准,仍封苏云为御史之职,钦赐父于驰驿还乡。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斩诸盗。苏泰预先分付狱中,将姚大缢死全尸,也算免其一刀。徐能叹口气道:“我虽不曾与苏奶奶成亲,做了三年太爷,死亦甘心了。”各盗面面相觑,延颈受死。
但见: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刀斧劫来财帛,万事皆空;江湖使尽英雄,一朝还报。森罗殿前,个个尽惊凶鬼至;阳间地上,人人都庆赋人亡!
在先上本时,便有文书知会扬州府官,仪真县官,将强盗六家,预先赶出人口,封锁门户。
纵有金宝如山,都为官物。家家女哭儿啼,人离财散,自不必说。只有姚大的老婆,原是苏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到南京来求见御史老爷。苏御史因有乳哺之恩,况且丈夫已经正法,罪不及孥。又恐奶奶伤心,不好收留,把五十两银子赏他,为终身养生送死之资,打发他随便安身。
京中无事,苏太爷辞了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别了各官,起马。前站打两面金字牌,一面写着“奉旨省亲”,一面写着“钦赐归娶”。旗幡鼓吹,好不齐整,闹嚷嚷的从扬州一路而回。道经仪真,苏太爷甚是伤感,郑夫人又对儿子说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说亏了庵中老尼。御吏公差地方访问义井,居民有人说,十九年前,是曾有个死尸,浮于井面。众人捞起三日,无人识认,只得敛钱买棺盛殓,埋于左近一箭之地。地方回复了,御史公备了祭礼,及纸钱冥锭,差官到义井、坟头,通名致祭。又将白金百两,送与庵中老尼,另封白银十两,付老尼启建道场,超度苏二爷、朱婆及苏胜夫妇亡灵。
这叫做“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苏公父子亲往拈香拜佛。诸事已毕,不一日,行到山东临清,头站先到渡口驿,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那人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书,告老在家。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正是他家。徐能盗情发了,操院拿人,闹动了仪真一县,王尚书的小夫人家属,恐怕连累,都搬到山东,依老尚书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尚书府水牌,止是租赁,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甚是感激。今日见了头行,亲身在渡口驿迎接。见了苏公父子,满口称谢,设席款待。席上问及:“御史公钦赐归娶,不知谁家老先生的宅眷?”苏云答道:“小儿未择聘。王尚书道:老夫有一末堂幼女,年方二八,才貌颇颇,倘蒙御史公不弃老朽,老夫愿结丝萝。”苏太爷谦让下遂,只得依允。就于临清暂住,择吉行聘成亲,有诗为证:
月下赤绳曾绾足,何须射中雀屏目?
当初恨杀尚书船,谁想尚书为眷属。
三朝以后,苏公便欲动身,王尚书苦留。苏太爷道:“久别老母,未知存亡,归心己如箭矣!”王尚书不好担阁。过了七日,备下千金妆耷,别起夫马,送小姐随夫衣锦还乡。
一路无话,到了汀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见儿子媳妇俱已半者,不觉感伤。又见孙儿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欢喜无限。当初只恨无子,今日抑且有孙。两代甲科,仆从甚众,日居火焚之余,安顿不下,暂借察院居住。起建御史第,府县都来助工,真个是“不日成之。苏云在家,奉养大夫人直至九十分岁方终。苏泰历宫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一子,将次十承继为苏雨之后,二子俱登第。至今闾里中传说苏娜县报冤唱本。后人有诗云:
月黑风高浪拂扬,黄天荡里贼猖狂。
平波往复皆天理,那见凶人寿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