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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监护(3)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小芽忍不住地也感到好奇了。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使满不在乎的林芳愿意为他付出这么多?她真的是非常爱他?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幸福?光是远远地看着他、听他说话、沐浴他的目光还不行吗?一定要有肉体的参与?要为他怀上孩子?要把他的名字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心里,宁死也不说出口?

在这个初夏的晚上,小芽第一次意识到爱情不只是思念,它还有很多实质性的内容,它的魅力大到足以让林芳这样的女人死心塌地。小芽对此不光有惊讶,还有了另一种很朦胧的期盼。

小芽后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外屋的审问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是林芳一进来,她马上就惊醒,直愣愣地站起身,看着林芳。她很想对林芳说几句什么,安慰或者是劝解。也希望林芳能对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两句抱怨。遗憾的是林芳脚步拖沓地直奔自己床铺,衣服没脱,被子没盖,甚至蚊帐都懒得去理好塞严,滚上席子倒头就睡,眨眼功夫已经扬起轻轻的鼾声。

她一定是累坏了,小芽怜惜地想。小芽站在半明半暗的屋里,听见远处有一声歌吟似的鸡叫,明白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他们居然盘问了她六七个小时!

小芽蹑手蹑脚走过去,替林芳把被子拉开,扯了一角搭在她肚子上,又把她的蚊帐放下,塞好。林芳睡得极沉,对小芽的动作没有丝毫反应。而后小芽到自己床上睡下,却是怎么也不能睡着,脑子里翻来复去想的全是林芳,担心她往后的日子一天天的怎么熬过去。

早晨上学,小芽的脑袋发沉,眼睛也涩得难过,欧老师在黑板前讲了些什么,她迷迷糊糊的,反应非常迟钝,被喊着站起来回答一个问题,竟木呆呆不知所措。下课后欧老师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精神这么差?小芽光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中午她回到自己家里,饭不吃,先睡觉,足足睡了一个小时,下午听课才灵醒了许多。

傍晚再回场部招待所,看见林芳的脸上好像有些浮肿,眼圈也泡泡地染着一层黑晕。小芽替她打来粥,她一勺一勺吃得有点勉强。小芽一问,原来林芳从早饭后开始又被足足盘问了一天,屁股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板凳。林芳撩起裤管给小芽看她的腿,腿有点肿,踝骨陷进去成了两个浅浅的肉坑。

小芽劝她:"林芳你就说了吧,你不说,肯定还要受更多的罪。"

林芳鼻子里哼了一声:"凭什么说?最多是个死吧。"

小芽心里一凉,觉得头皮那儿麻飕飕的。

宣传队从县城回来了。

会演非常成功,江心洲农场代表农业局拿了奖,还被县里留下来公开演出了一场,观众有一半是江心洲的知青家长。歌剧《鸡场新事》特别受到好评,原因也简单,鸡场老太太是叶飘零粉墨登场亲自出演的。叶飘零虽说没有上过台,毕竟当的是导演,举手投足,分寸拿捏得很是一回事,一口普通话咬字分明,黄滔主拉的二胡再从唱腔上拼命地托了她一把,事情便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叶飘零回来之后,细心的小芽在她身上发现不少变化。从前的叶飘零总是柳眉高挑,双眸炯炯,走来走去的时候快步如风,衣袂飘飘,弄出一副不想跟周围环境同流合污的样子。现在她一改常态,喜欢左顾右盼,喜欢扬起面孔快快活活地跟人打招呼,结结巴巴说几句家长里短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先笑起来,笑声短促而轻快,肩膀微微地耸动着,露出一口春光灿烂的牙齿,显得格外活泼而开朗,甚至比她三十岁的年龄还要青春许多。她不再穿那件长长的风衣了,改穿短褂,短而肥,直腰,小翻领,跟农场里大部份女人的衣着一个样式。裤子也是肥肥的,裆部有点长,因为料子质量的缘故,膝盖总是鼓着两个包,走动起来,那两个包便左右地摇摆,荡出呼啦啦的风声。

小芽远远地站着,看着叶飘零那张阳光明媚的脸,那一对因为快乐而飞扬起来的眼角,她忧伤地想,现在叶飘零已经离她更远了,幸福的女人眼睛里看到的全都是自己的幸福,她不会再有闲暇关注身外的一切,更不会理解一个十七岁女孩的痛苦,渴望接近一个崇拜对象而又不能的痛苦。

有一天晚上小芽跟着林芳上厕所,走过大路,看见叶飘零从对面过来。她旁边走着的是贺天宇。贺天宇微垂了头,沉默寡言,叶飘零却是一路说笑,其声朗朗。两个人从小芽面前过去的时候,小芽没有闻到从前熟悉的香味,却惊讶地看见叶飘零的皮肤上有一层银闪闪的磷光,黑暗中飘飘忽忽的,半悬半浮的,并且穿透她薄薄的衣裤,把周围空间映出一圈鬼魅一样的亮。

小芽站住了,紧张地拉了拉林芳。"你看见了吗?"她小声地问。

林芳莫名其妙地:"什么?看见什么?"

小芽说:"叶老师的皮肤上好像涂了东西。"

林芳不以为然:"雪花膏呗。"

小芽摇头:"不,是银光,像萤火虫的光。"

"我没看见。"

"肯定有!"

林芳的口气不无嫉妒:"总不见得你长了不同凡人的眼睛?"

小芽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了,但是她心里坚定地相信她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层附着在皮肤上的美丽非凡的光,从每一个毛孔里柔柔地发散出来,神秘而动人。

此后的又一天晚上,小芽趁两个同志为林芳办学习班的当儿回家拿东西,碰见叶飘零从蔬菜队出来往场部走,她又一次看到了发生在叶飘零身上的神奇现象。小芽想,她不可能是又看错了,人不会两次看错同样的东西。她站着,胆怯而惊喜地喊了叶飘零一声。奇怪的是,随着她这一声喊,对方皮肤上的磷光像是即刻间随风飘散,电火花一样地在空气中飞舞了一下,很快消失不见。

叶飘零笑着跟小芽打招呼:"你回家吗?"

小芽回答:"我回家。"

这时候小芽忽然又闻到了叶飘零身上的香,是她从前熟悉的那股好闻的香。小芽心想这真是怪啊,磷光消失之后香味才会重现,就像人的皮肤在流血的时候不能流汗一样。

小芽问她:"你是来找贺天宇的吗?"

叶飘零笑笑:"你怎么知道?"

小芽说:"蔬菜队里你不认识别的人。"

叶飘零跟她开玩笑:"我还认识你爸爸,林富民。"

话才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都清楚她不可能来找林富民有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狡辩。

叶飘零从来没有打听过林芳的情况,她对农场里发生的这件大事丝毫也不关心。也许她认为不应该关心,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当成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不想多说。但是贺天宇却连着跑来探望了两次,问长问短,眉宇间写满了关切。

小芽问他:"你以前认识林芳吗?"

贺天宇语气闪烁地回答了一句:"男知青没有不认识林芳的。"

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孩子的父亲会不会是贺天宇?

小芽的手脚顷刻间哆嗦起来。我的天哪,这是多么可能的事情啊!全农场只有贺天宇值得女孩子为他怀孕,为他保守秘密,忍受鄙夷和痛苦啊!

贺天宇伸手摸一摸小芽的肩:"小芽你怎么了?你不舒服?"

小芽脸色发白地说:"不,我只是害怕。"

贺天宇安慰她:"林芳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担心。"

小芽心里说:我哪里是担心林芳,我担心的是你,千万别把你的名字跟林芳连到一块儿啊。

贺天宇安然无事,农场里却传出了另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林芳孩子的父亲是场里分管知青工作的苏立人!

流言像这个季节的黄梅雨,丝丝拉拉地漫天飘洒,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无论你躲在何处,雨水都会变成一种沉沉的湿气,浸润你的头发,衣服,屁股下的凳子,身上盖的被子,弄得你浑身长毛,烦不胜烦。

苏立人灰头土脸,眼睛红红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圈一圈地在场部转悠。开始的目的只是要洗涮自己,逮住人就解释一通,后来发现没用,因为流言的传播走的是公众渠道,上百人的口在上百个时间里说来说去,他一个人孤另另的一张嘴,如何能够尽数堵上?苏立人就不再出去了,大部份的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枯坐,他的皮肤变得暗黄,干巴巴没有光泽,胡楂便显得格外黑,脸颊陷进去,嘴巴突出来,嘴唇翘着一片片白色的死皮,猛看就像个重症肝炎病人,且已经来日无多的样子。

小芽很同情这个倒霉的男人,而且她一向都对他抱有好感,他是那样的英俊潇洒多才多艺,他对宣传队的每一个女孩子都由衷地喜爱,温柔体贴,轻言软语,仿佛她们都是世上珍奇的宝物。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会弄大了林芳的肚子就把她不负责任地抛在一边,任凭她日日夜夜被盘查羞辱?

小芽郑重其事警告林富民:"爸,你可千万不要相信外面那些话,苏主任不是那个人,我知道。"

林富民怪怪地一笑:"你怎么就知道?林芳告诉你了?"

"不是。"

"那就不能打保票了。苏主任不是老江头,他对女人有一套的。"

小芽对父亲的怪笑几乎感觉着愤怒,她不喜欢成年人这种幸灾乐祸的坏毛病,他们总是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

林富民反过来告诫小芽:"你也要当心啊,女孩子长得好一点,就容易出事。"

小芽哭笑不得,好像开了门去泼一盆脏水,风迎面一吹,脏水反过来全泼到自己身上了一样,心里嫌恶得不行。

跟着发生的就是另一件轰动全场的事:商影影在苏立人的办公室里打了他一个耳光。

商影影为什么要打苏立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打苏立人是不是因为有关林芳的那些流言?如果是这样,她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谁是事件的目击者?传言实在太多,以至于前因后果谁也无法说得清楚。但是有一点真真确确:商影影打过苏立人之后,激动过度,当场昏厥,是李艳死掐着她的人中把她救醒过来的。

有人说,商影影昏厥过去的样子很可怕呢,嘴唇乌紫,脸色青得很怪,像一挂没有漂洗干净的肚肺。而且她是说倒就倒,咕咚的一下子,把办公室的椅子都碰翻了一个。这女孩子也是心气太强,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气成这样?

还有人说,从商影影走进场部的那一刻,李艳就已经盯住她了,李艳知道商影影是来找苏立人的。李艳跟着她到苏立人的办公室,躲在窗外听了壁脚,所以商影影一昏厥过去,李艳马上冲上去抢救,掐人中,还做了人工呼吸。要不是李艳及时援手,商影影说不定再醒不过来了,一个人就这么白白地没了。商影影要真是救不过来,苏立人的罪过会有多大?立时三刻拖出去枪决也说不定的,人家商影影的爸爸是县人武部长啊!

总之,一些好事者们闻讯赶到场部去看商影影的时候,李艳已经干脆果断地找了人送她去码头,过江回城里看病。李艳解释说,商影影说生气就生气,说倒就倒,精神和身体都不正常,必须请专家做一个全面检查才好,否则下回再出什么事,农场负不起责任。

李艳对人说这番话的时候,苏立人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表情,对这事持什么态度。

送商影影回城的人很快传来医院的诊断,原来她真是有病,风湿性心脏病。

又过了一天,商影影的妈妈带着农业局的一位副局长亲自赶到江心洲,指名要见苏立人。农场职工们第一次有机会看见城里的首长夫人是什么样的。商妈妈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确凉衬衫,下身一条带裤缝的军裤,脚上是普通的解放鞋。她中等高矮,体型微胖,齐耳短发乌黑发亮,有着跟商影影一样的浓眉大眼,白肤红唇,脸型也同样地呈月芽形状,两头突出来,中间凹进去,多少破坏了一张脸的整体之美。

商妈妈冰冷冷地招呼苏立人:"进屋谈谈吧。"

苏立人的神态却是异乎寻常地高傲简慢:"有什么事,我愿意在外面谈,当我爱人的面、当农场职工的面谈。这些日子我被人说三道四够了,我不想再给人留下任何谈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