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他们不一样,跟她们和我们也不一样。
她是个妓女。履历表这样分栏填着:
“籍贯”:蒲公英;
“爱好”:莲花;
“配偶”:桃花;
“政治面貌”:蕨类植物;
……
妓女啊,迎春送春的那一类人,流泪咽泪的那一类人。写下这两个字时,还会停不住想写出:罗裙,卷帘,炉烟,花影,胭脂,屏烛,钗环,云鬓,檀板,栏杆……当然还有天如水,夜色阑珊,以及恩情容易,似寒灰……此时,月光也倒了下来,铺天盖地,世界慢慢浸水,沉没,像蔷薇花影那样优柔。
妓女的身份低贱啊,泼辣着长,好比阳光倒在路上,小雏菊就开了,明黄的,怯怯的。凑近了看是一个个小太阳,教人忍不住要掐下来。可是怎么舍得?
一首词大概也要从这里开始,与一树花谋宿命。局与了局,这个过程本身就是花开的声音与距离,以及陌间的相顾又相离,时光因这种天然的暗示变得陈旧和可惜。是银饰的那种旧,温润,不语,积劳成疾,还有淡淡的光泽,仿佛可以天长地久,却是白日转黑夜渐渐蒙尘,一天的霜下来了。
只是,她的一生都像个贞静的闺秀,坐在大宋的月亮里,绾着优柔的鬓发,在属于她自己的时间里,坐在花影里缓缓地与一只蝴蝶相会,与一片叶子说话,温柔的眼神,似竹林间夹竹桃的落英纷飞。
就她的精神生活,她不像妓女;就她的实际生活,她不像女词人。她自己的词里这么说:“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莫非也有一点自况?多么悲哀,一行烟花句。
如果,她不是一名妓女,没有被才华的深井陷住,会不会像邻家捶布卖浆的大嫂一样,得到俗世的幸福、平凡而平静地度过一生呢?不知道。好像那样盛大的美貌和才华禁不起一句假设。说到底,这世上是有一些人注定要过一种同世俗生活决裂的生活——在后世,是光荣;在当世,是剐刑。
没有爱人,只有客人。她都老大了,还插着一头的花——她不被允许不插花。人到中年,还不能从容做中年,的确夜长日凄凉。
好在她还有她的那些句子,住在风里,就像她自己住在风里,孜孜不倦地绽放,有香气……可惜不能画香气。晓得吗,它们开起来真是香,香得挺身而出,香得奋不顾身,开再多的花也不会让你扭头——她的凛凛不惧将你心神夺去。她站在那里,香出来,多少年;也像是有歌声飘过,路过的风都要把步子停一停。
你看,一说它的香,我的语气就慢了下来了。或者就画插在瓶中的吧,那也是不错的。黄的,白的,绿的,粉的,开得乱七八糟,放在幽深的亚麻布窗帘的背景前,也衬着琴音如水。而此刻,夜深闻私语,月落似金盆,那真是她如云如霞的好时光啊。
骨子里她真的像严冬里开着的一种花,寂静,冷凝,就着心头的一点热爱,把自己点亮。
这个下午人声嘈杂,越过它们,我假装只有自己。然而读了一小会儿她,就读不下去了——不忍读,也怕读完,失去阅读的乐趣——所有文体都需要阅读的快感,否则再庞大再深厚的“主义”都将得不到最好的稀释,阅读是再创造,这个无可怀疑。然而有了阅读的快感,一旦读者和作者纠缠不清地纠缠起来,便可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她在词里说了许多事,一件件,说得有根有据,说得安静,说得伤感,说得月光铺下来。
于是走到楼梯的尽头,遇见今早花盆开出的花,碎碎的,深红的颜色,是去山里旅行时随便在路边捡的种子,我不知晓它们的名字。它们被阳光照出繁复的花影,被风缓慢地打恍。
我印象里的她会永在江南,温酒,浅睡,忆梦,填词……其实,她分明远远走了,不在江南也不在塞北。这一刻,却感觉竟然离得如此之近。世界真是奇妙啊。
被她那些字句拦住的时候,我活在纸上的年月被继续醉去,片刻间,此身仿佛一枚幽静的月,万物皆是月,一万枚月亮挂在天上;我在的时候,它们也在。仿若某些事件的久别重逢。只因为宋朝有这样的女子,我也愿意变成个男人,去到那里。也难怪英国史学家汤因比说过“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类似的话。谁不愿意呢?
它们在纸上各自烟水茫茫,很近,很清浅,然而看下去,忽然不同,就像在桃红的灯下,它们轻易就被某一株花朵开放的事件打中那样神秘。
其实,我还被另外一些句子拦住,而我需要假装出恰如其分的欲语还休。许多时候,花开的那刻,我们总是在做着另外一件平淡的小事。它们与我们在某一个时刻无声地让一些隐藏的句子生长起来。
事实上心底里我不是很喜欢读她的词——太过咬牙切齿,不像一首词,倒像一章小说,字后面的意思太多,猜呀猜的,累心。有时太过细腻的铺张也是浪费。但是词里总有忽然留人停下来的句子,这就像是锦衣夜行时忽遇一盏灯火,照见衣上刹那芳菲的缎质,无端先惊了心。
许多句子被放养在词中,就像开在水上的莲,一朵一朵延绵不绝;更多的时候,它们更虚拟地开到了空中——那是一片词句无法领养的天空;某一刻,它们还会被用来折叠在一枚蔷薇中,做无限久长的梦……总之,那是这样或那样的花朵,开开落落。
读到她细雨纷纷的句子,有一面坡上悄悄长出纷杂的句子,它们以另一种好看的样子在诗经的清晨里以排比的温暖使桃夭夭牡丹灼灼。也许只有词句可以与时间一起天长地久。
把它们搬运下来,听到水珠滴落。词句两端烟水茫茫。
依然希望有一个地址可以安放一张纸。水墨消失后,还有一枚淡淡的影子是事关于春天,比如风暖,鸟声碎。她们去屋后,看到月亮落在井里。那一年,桃花像雨那样飘落。
她的那阕著名的词据说是被冤与台州知府唐仲友感情纠葛时所作的。理学家朱熹为此短短三个月里,就六上奏章给宋孝宗,严词弹劾唐仲友,也牵连到了她——她被抓捕了,被灌输了“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思想的喽啰大用酷刑,可任凭怎样拷打,她就是不招。就这样,拖了一个多月,朱熹从她嘴里始终没有得到什么。于是下令把她转押到绍兴,让绍兴的太守亲自逼供,用上了拶刑——就是用木棍或者竹棍,以当中穿洞并用线串联,将受刑人的手、足放入棍竹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有两个人用力狠狠地收紧绳子。这种残忍的酷刑是专门用来对付女犯人的,非常容易致残。见她还不招,又令双棍夹其双腿。
她痛得死去活来,硬是咬紧牙齿,只字不吐,最后昏厥过去——几乎死去。无奈官府只得把她关押进大牢听候朱熹的发落。朱熹就冲这一点,也不能算个好诗人——他写一万首诗也不算。好诗人首先是个通灵者,通灵万物,自然包括那么美的女诗人。
没过多久,她怕连累好友死也不招认的事传到了宋孝宗耳里,觉得她的确是冤枉的,于是把朱熹调走了。接任朱熹的官叫岳霖,就是鼎鼎大名的爱国英雄岳飞的第三个儿子。当岳霖看见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时,不禁十分同情起这个才女。于是对她说:“我是来替你洗刷清白的,闻听姑娘才思敏捷,今日你作词一首来表明你的清白,我不仅会释放你,还会让你从良的。”
此时的她真是百感交集,于是口占了一首词,也就是后来流布多么广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些句子悲苦,是秋天的烟,时刻准备着转身、消散;或者,是从读的人(随便你是什么人)身边氤氲出的一片水汽,静静地与你浸出距离,不亢不卑。
岳霖听了,大为赞赏,当即令人取了乐籍来,与她除了名字,判了从良。出狱后,据说她后来嫁给了一个非常欣赏她,疼她的权贵男人,这也算是一个妓女最好的归宿了吧。你看,什么不好都会结束。可是好呢?也会的吧?如此想想,就没了意思。
想多了不好,还是不免为她高兴得花香满屋:她终于如愿!要知道她是多么想脱去乐籍啊,哪怕成为一个当垆卖酒的女子,只要有个知心的人在身旁,抬头看见一双眸子,或许也可以乘着他爱怜的目光,蘸酒在桌上写下: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或: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彼时,一定叶色松松的,阳光酥酥的,晚风凉凉的,天空蓝蓝的……万物谐好,不必填词。她能如愿,也是上天的恩赐,如同诗歌是上天的恩赐一样,多么天理昭彰,人心大快!
她身上具备了太多太多花的品质——花的好看、清洁、坚强和高贵。开花的时候,会惊扰了许多东西——那样纷繁、恍惚而浓郁的香气,几乎抑制住了时光的拉伸。她气格紧健,团结了所有的香气,再用词将它们一一铺开,有着那种高度上的脆弱与危险,如同花朵咳嗽着落下,禁不住了冷。
她说:“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不问,不问她的归处,因为我们希望,她那颗寂寞而遭受过苦难的心,即便冻伤落下,也请慢慢愈合,慢慢温暖。当她不胜其苦、也不知多美的声音在第二年一缕一缕再次传来时,她就成了某个深深停下的神,而我,一直徘徊在这些瞬间的文字之坡上,终于缓慢地叹出口气来。
虽然她为我们幸存下来的诗词太少太少,少得仅仅能容下一个小小的爱情理想,但我们始终坚信,她曾在那一路风尘的岁月里,用长满月亮的小令粉碎了命运一次又一次阴湿的阴谋。那些短短的、有力量的小令像秋天的黄昏,许多阔大的树叶影子打在一面墙上,被斜过去的光线慢悠悠地照着;不,也许像点了一枚烛火走过某个房间;也不对,或许似刚划开的火柴,那种火药味弥散在空中,芳香而清晰,是特别美好的片刻。它们饱含了人生趣味和秘密,或欣悦,或雄壮,略有悲戚——是玫瑰。我们手握玫瑰,就算凋零,就算咽露秋虫、风舞病鹤,也舍不得放手,纵使在这个玫瑰不如酱爆肉的时代。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的俗见已经很难在如今熟见。
生命的途上,我们跟她一样,一路策马,疲惫怅惘。疲惫时坐下来,孤独得对面只有空气和自己的呼吸,心中早已落满尘埃,但是,依然在某个角落里我们会为自己存留着一个小小的位置,干净的,柔软的,不容旁人置喙的。譬如,春天时看到一种淡绿的小蝶停在刚开的蝴蝶兰上,只当是开了新颜色的花;譬如,此刻我把心房的钥匙转动,打开,眯起眼睛,收束神气,用来静静地刻录这首叫做《严蕊》的歌。
当我抬起眼来的时候,山风涌来,手背上正闪烁着一点点凉凉的什么东西。是小雪么?
[词人小传]
严蕊(生卒年不详),原姓周,字幼芳,相传祖籍浙江天台,南宋中叶女词人。出身低微,自小习乐礼诗书,沦为台州营妓,改严蕊艺名。善操琴、弈棋、歌舞、丝竹、书画,学识通晓古今,诗词语意清新,四方闻名,有不远千里慕名相访。
有倾慕严蕊的后人写了一阕词《如梦令·爱严蕊》,单说这不能一睹芳泽的遗憾:“夜恰合欢天气,红白一窗桃李。情味至今犹,不见故人词寄,悲矣!悲矣!画一个圈儿替。”
词作多佚,仅存《如梦令》、《鹊桥仙》、《卜算子》三首。其中以《卜算子》最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