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谁更了解中国?
32748900000024

第24章 后记 纪念大卫·哈伯斯塔姆

2007年前,73岁的大卫·哈伯斯塔姆(David Halberstam)在去采访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当场死亡。令他声名鹊起的是他20世纪60年代对越战的报道,他的报道让肯尼迪大为恼火——这个时候,西奥多·怀特在越南感慨,自己的名声阻挡了他看到越战的真相;肯尼迪建议《纽约时报》的发行人阿瑟·苏兹伯格让这个年轻记者走人,但是《纽约时报》的老板站在了小伙子这一边,甚至取消了哈伯斯塔姆本该拥有的假期,以免外界发生误解,认为《纽约时报》向白宫妥协,让驻西贡(今称胡志明市)的记者哈伯斯塔姆离开越南。

据说当时这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从来不会委婉地讲话,他不讲“你没有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而是说“你撒谎”!

当他厌倦了日报记者的工作之后,就成了一名作家,几乎无所不写的作家,从网上你可以搜到他的各种著作,他写过迈克尔·乔丹的传记、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激进运动等,其中中国记者耳熟能详的是《出类拔萃之辈》和《掌权者》。我为后一本书写过书评,我记得我看到他的书时很激动,觉得自己就应该做这样的事情。

有时候真是遗憾我们的新闻教育,我们应该把这些书全都翻译过来作为读物。威廉·夏伊勒的自传我们没有中译本,西奥·多怀特的自传我们没有中译本,我们也没有亨利·卢斯的传记的中译本,我们不知道《华盛顿邮报》的格雷厄姆夫妇的传奇故事,我们没有爱德华·默罗像样的中文版传记,我们只有一本李普曼的《公众舆论》……而最好的励志故事正发生在这些人身上。

接替被刺杀的年轻总统约翰·肯尼迪成为总统的林登·约翰逊,有一天对副总统斯皮罗·阿格纽说了一番话:“年轻人,我们国内有两家大的电视联播公司——全国广播公司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我们有两家新闻杂志——《新闻周刊》和《时代周刊》;我们有两家通讯社——美联社和合众国际社;我们有两家大报纸——《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它们个个都是规模极大的机构,所以它们认为它们拥有这个国家。不过,年轻人,你可不要产生跟它们争斗的念头啊!”

林登·约翰逊对此深有感触。因为,如果没有《华盛顿邮报》和《新闻周刊》的出版人菲利普·格雷厄姆的帮忙,他可能根本进不了白宫,只能一辈子呆在参议院;如果不是专栏作家、新闻界的教皇沃尔特·李普曼在约翰·肯尼迪遇刺、副总统林登·约翰逊紧急成为总统时,对新总统发出了支持的声音,他在白宫的岁月可能永远生活在肯尼迪的阴影下,并且永远难以赢得媒体和公众的支持;但是同样,如果没有《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时代周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李普曼这些媒体和媒体人的先后背叛,他在第二任期内也不会因为越南战争而陷入泥潭……

那是美国新闻业,也是整个新闻业的黄金时期。

这个黄金时期开始于富兰克林·罗斯福取代信仰自由放任经济体系的赫伯特·胡佛成为总统后。为了取得公众的支持以度过经济大萧条,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媒体,他倚仗媒体、试图控制媒体,结果这位总统反而培养了媒体庞大的势力。新闻界的影响力直线上升,一些直到今日仍然掌控着美国信息传播行业的传媒巨头们开始成长:《纽约时报》和苏兹伯格家族、时代集团和亨利·卢斯家族、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比尔·佩里、华盛顿邮报集团和格雷厄姆夫妇、《洛杉矶时报》和奥蒂斯家族。更别提,这其中还产生了无数新闻界的超级巨星:开创了广播电视新闻业的爱德华·默罗;撰写《第三帝国的兴亡》的威廉·夏伊勒;默罗之后的电视巨星沃尔特·克朗凯特、丹·拉瑟等;《纽约时报》的阿瑟·克罗克;迫使尼克松辞职的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还有那位永远无法企及的专栏作家、新闻界的巨人和哲学家沃尔特·李普曼……

这一时期的许多报道,都被日后的新闻界视为丰碑,甚至是无法超越的,比如爱德华·默罗“二战”时期在伦敦发回的战地报道;美国西贡新闻记者团对越南战争的报道;以及最令人难忘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华盛顿邮报》两位年轻记者对“水门事件”的报道——这一报道史无前例,并且很可能再也不会重演,它的结局是美国总统(可能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个人)的辞职。“水门事件”的报道可能是新闻自由和新闻界势力的最高峰。“水门事件”之后,新闻界的这一黄金时期就宣告结束,或者至少是走过了巅峰。尽管关于“水门事件”的新闻报道成果显著,因而也颇为鼓舞人心,但是后来的政治家们都借此目睹了媒体的能量和记者的伎俩,他们在防范泄密上更加严密也更加苛刻。他们和理查德·尼克松一样,自信能对付媒体和控制媒体——乔治·W。布什正是如此。

关于这段曾经发生的、对记者而言的美妙年代,相信我,没有人比大卫·哈伯斯塔姆更出色地描述了这一切:大量的奇闻轶事和丰富的细节,天才般的语句和对现实故事情节的把握……

大约在2000年,我越过大学图书馆一排排的经济管理书籍和低俗小说,在一堆泛黄的带有浓烈灰尘味道的书中发现了哈伯斯塔姆的《掌权者》。那时候,我是一个对新闻界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新闻系学生,盲目而冲动,充满野心而一无所知。没有哪本书比《掌权者》更能迎合我的口味。它勾勒出庞大的梦幻般的新闻帝国,让很多人萌生至今仍不能消退的新闻理想主义,这种理想主义不外乎普利策关于新闻记者是国家这艘航船的“瞭望者”的言论;菲尔·格雷厄姆关于新闻是历史的第一底稿的言论以及记者可以影响国家政治的言论。关于新闻作用的种种理论和梦想都可以由此衍生:历史底稿论、影响当下论……

直到今天也没有新闻记者能够彻底摆脱这种梦幻般的感觉,认为新闻的意义就在于对当下产生影响,修正历史或社会前进演变的方向。我们的区别在于,我们这些新闻记者,在不同地段,不同程度地仰望那段历史。我们之间最大的争论是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复制那段历史,复制新闻和媒体的影响力。2005年上映的赢得多项奥斯卡奖提名的《晚安,好运》也只是美国新闻界或更大范围的知识界对往昔岁月的一种怀旧。他们用爱德华·默罗挑战麦卡锡主义的往事来为自己励志——因为对伊拉克战争的报道和政府对此作出的激烈反应,缺乏勇气、珍视商业和个人利益让美国新闻界陷入了低谷。对国家利益的背叛是国家的叛徒,这种被广泛运用的指责在那段黄金时期也曾被用在很多记者身上,可是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噤若寒蝉。

这种苛刻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指责,大卫·哈伯斯塔姆本人在身为《纽约时报》驻越南记者时就碰到过。林登·约翰逊会对所有即将奔赴西贡的记者说:“可别学哈伯斯塔姆和希恩那帮小伙子。他们是国家的叛徒。”

结果,哈伯斯塔姆从西贡回来了,同时,他获得了普利策奖——整个新闻界站在他身后。随后,他又成为畅销书作家。除了《掌权者》之外,他最著名的作品还有《出类拔萃之辈》,讲述年轻的总统约翰·肯尼迪和他的朋友及幕僚们的故事。因为他的勇气、直言不讳、专业素养和天才写作,他成为美国最受人尊敬的记者和非虚构类作家之一。

我一直无法忘记那本名叫《掌权者》的书。很大程度上,它可以作为记者的励志教材和采访教材去阅读,但是不知为何,它一直消失了这么多年才重新出现,而且,书名被出版商改为《媒介与权势——谁掌管美国》。这并非一个坏书名,可是它破坏了一个人的怀旧心情。这种怀旧,也同对新闻业黄金年代的缅怀相连。

有必要提醒大家,星期一早上开车要小心。那时候大家都急着去上班。钢铁坐骑在公路上横冲直撞。

瞧,这辆车由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系的学生驾驶,平稳地行驶在旧金山南部的公路上。记者和作家大卫·哈伯斯塔姆只是乘客。能够为哈伯斯塔姆开车,作为一名新闻系学生,司机深感荣幸。两天前,也就是星期六,哈伯斯塔姆还给他的同学们讲述了采访的艺术,现在,他要跟哈伯斯塔姆一起去采访了。他们要去采访纽约巨人队早已退役的四分卫Y。A。Tittle,目的是为哈伯斯塔姆的下一本书收集材料。这本书将描述1958年纽约巨人队和巴尔的摩手枪队之间的比赛。大家公认那是橄榄球历史上最精彩的赛事。

早上10点半,车在梅隆公园前转弯,正如它应该做的那样。就快到了,从美联社的报道中我们知道,Y。A。Tittle住得离此不远。

厄运降临得毫无征兆。突然之间,折叠的钢铁轰然碰撞。一辆车撞上了哈伯斯塔姆的车。然后他的车被撞到了第三辆车上。

三位司机目瞪口呆,这是谁的过错?好在大家都只受了点轻伤。

可是,别忘了车上还有乘客。大家快步向前,拉开车门。噢,天!他死了!73岁的大卫·哈伯斯塔姆当场死亡。

每年因车祸死亡的人多不胜数,可大卫·哈伯斯塔姆不是无名之辈。作家的死亡会带来更多损失。有一年,阿尔贝·加缪坐在朋友和出版商伽利玛开的车上回巴黎,结果车撞到一棵树上。手稿飞扬,作家当场死亡。正在罢工的法国广播电台在罢工委员会同意下,为加缪播了五分钟哀乐。可以后大家只能看一本不完整的小说了。

大卫·哈伯斯塔姆的老东家是《纽约时报》,这份令人尊敬的报纸在显著位置报道了它才华横溢的前雇员的死亡。20世纪60年代,哈伯斯塔姆在西贡为《纽约时报》报道越南战争,并因此得了1964年的普利策新闻奖。越南战争结束,哈伯斯塔姆被《纽约时报》派往华沙。他在那里的收获是自己的第一任妻子。

他从1962年开始为《纽约时报》工作,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期,他厌倦了为日报写作,用海明威的话说:“写新闻报道过了一定程度,对于一位严肃的作家来说可能是一种日常的自我毁灭。”

他开始为杂志写长篇稿件,同时写自己的书。他的工作习惯是每两年左右出版一本书。在他的习惯中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地方,他在写完一个严肃的题材之后,往往会选择一个轻松一些的题材作为自己的下一本书。按照他妻子的解释,这是哈伯斯塔姆的娱乐方式。因此,我们看到,在哈伯斯塔姆已经出版的20多本书里,有我们熟悉的讨论肯尼迪政府和越南战争的《出类拔萃之辈》,讨论美国媒介如何影响政治运作的《掌权者》,也有篮球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迈克尔·乔丹的传记。

从1962年被派往越南开始,哈伯斯塔姆就是记者和纪实作家的典范。对于这种记者和作家,工作是写作,娱乐是写作,休息也是写作。只有死亡才能停止他们的报道和写作。

可是我们很快来到了互联网时代。

欢迎进入互联网时代。在互联网刚刚出现没多久,美国在线可以收购时代华纳,那个由亨利·卢斯创立的传媒帝国。在互联网进化到搜索时代,谷歌可以放言收购《纽约时报》,然后灭掉新闻集团。这还不算完,互联网时代,人人要消灭这些老迈的媒体。因为每个人都是媒体,每个人都是作家。

变化实在是无穷:博客、微博、电子书、iPad、云计算……

我们还需要这些杂志、报纸、把报道当作生命的记者吗?

我一个人在这里怀念大卫·哈伯斯塔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