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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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姚燧——绝不妥协「之拾壹」

他是近乎全知的标准知识分子。这是公认的,在他的时代已经公认——在自己的时代来得及被公认什么,且无异议,上了光荣榜。这不简单。

他生下来,不到三岁就失去了父母,一般人到这一步,也就生命打上了死结,再难舒展。可是,也许是上天的体恤吧,体恤这好大的才子要日后作大文章。于是,叫他认伯父为义父,没有受到成为孤儿的颠连。幼年他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也很用功,乖乖将小小的自己打成包,送往压力机器,安静地迎接并不仁慈的命运。即便如此,伯父对他督课仍很焦急,恨铁不能成钢。伯父的好友杨奂得知此事,写信劝止说:“燧为大器也,长成自会成才,何以急性?”告诉他,燧有天赋,长大自然会有成就,何必那么急呢?并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为妻。现在看,为什么古代男人成器早的特别多,十七岁当总兵、十九岁成文豪什么的,最不济二十八岁就长了一嘴的大胡子?好像他们比我们的时代更早熟似的?其实我看,早早地婚育、安定了军心,才能组织身体的精兵强将去抢占人生的各个城池,这是一大因素吧?当然,玩笑归玩笑,当代人还是晚婚育的好——现代人都太晚熟了,往往三十岁以后才明白一点道理。

一扯就远。说他……他十三岁时,随伯父来苏门读书。后来许衡也来苏门执教,见他读书刻苦用心,功底坚厚,有文士之风,便常常单独给他讲授经书,进行辅导。他在太极书院六年,除以优异的成绩完成自己的课业外,还在课余研究《通鉴》,编写出了《通鉴纲目注》,那年他才十八岁。

除了散曲,他最喜欢写的就是碑文了。大概历史上写碑文最多的就数他了,现存的《牧庵集》三十六卷,其中碑文就占了二十卷。那些碑文其实是革了碑文的命的。它们所承载的,已全然不再如原先一样仅仅是记述生平、生者纪念,死巴巴的,了无生气,而是纯然一篇大文,自具风骨,可以不朽——叫你把人生本是梦幻泡影这回事都忘光了。

神奇的是,他什么都会,什么都不含糊:会叙事,会抒情,会大处奔放,会描摹细节,会嘲弄,会诘问……他能在同一首(篇)文章中,既扮演写者的角色,也扮演批评家的角色,既能表达出诗人的词语敏感,也能传达出身为师长的庄重口音。这么说吧,他像个好庄稼汉,能挥锄头在日头下挥汗如雨干重活,也能夜来坐到炕头上对着一灯如豆啊啊歌唱……在文字的国里,他适应一切境遇,并有本事将两件器质十分不同的事情都做出花儿来。

他像一个无所不至的行走者,在几十年的漫长时光里,踏遍了足下每一个汉字。说起来,汉字的神奇也在这里:常用的不过几百,变化得万万千千,各司其职,有分有总,叙说出喜、怒、哀、惧、爱、恶、欲,代表着眼、耳、鼻、舌、身、意,游遍人心——跟孙猴子拔一根毫毛嚼碎了就可以化作一群似的,横扫天下全无敌。

经由《庄子》、《楚辞》的汪洋恣睢,唐诗、宋词的雄奇精巧,到了元曲的自由率真,中国的主流文学史是少不得他的一笔的。就这样,他和他的皇皇诗文像一个穿越时空的精神判官,声调高昂,字句明晰,由不得你不心生敬畏。隔着时空,他跟我们说话,只要沉下心来听,你会觉得,原来,一直以来,有很多人在远处,可是离我们是这样的近。

他笔下竟还有这样的句子,是散曲:“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凭阑人]寄征衣)意思浅白:想给你寄冬衣,怕你不想回家,不给你寄冬衣又怕你过冬要挨冻。是寄还是不寄呢,让我特别地为难。

这一首,这一种的曲子特别叫人喜欢。

如此细腻婉转的调子也正契合了他的性格:他心眼好,见不得疾苦。曾经有个艺伎名唤真氏的,腻了自己的泛泛而活,写过一首小令[仙吕]《解三酲》,用以明志:“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那里有珍珠十斛,来赎云娘。”写自家身世心情,悲切动人。他同情她,就出钱让她脱籍赎身,后来她嫁给了翰林属官为妻,获得了幸福。这样成人之美的事他做了不少。

他很会爱,跟他很会恨一样。

而他的曲子跟他的人一样,多么清洁畅达,正像奔波的小溪,明澈无依,淙淙奏鸣,是不是顺嘴念下来就背过啦?那个人也恍然活在了字里行间——说起来是最好的散曲了,正契合了散曲的好本事——直抒胸臆。直抒胸臆呐,又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了——也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现在小时候不屑的红红绿绿的年画、粗朴直白的民谣,我都能看得、听得迷过去,不知所以——比沙龙会所的东西还要感动些。和宋人贺铸的词《杵声齐》作个比较:“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这里的“泪墨题”,题了些什么?作者并没说。当然,这词也是好的,但我显然更喜欢“欲寄”、“不寄”的那一位——这一位有点装。到底哪个更好呢?也许真的无法类比。但将这一对姊妹诗的感觉细细说给父亲听,父亲说:你进步了。

说回来……这样的曲子,跟一个少妇在秋天或初冬的夜晚、独自情不自禁的小声咕哝一样,有温柔,还有点优柔。但你能说它不文雅吗?文雅得吓人,文雅得有力量。有人将这样生活化的曲子附会成了他向朝廷说的一种隐语。对于史上类似的解读法,私见并不想对这首曲子做太多的具体的技术层面上的分析和探讨,我相信很多人以后会做,并且远比我做的要到位得多。但我认为那可能都是毫无意义并且歧义丛生的做法——它比较容易落入机械式的知识认想的泥潭里无法自拔。还是私见:很多时候,与其说是读者理解了某首诗,还不如说理解了作为读者的我们的理解方式以及思想和心理上的某种期望。所以,我一直固执地存望:诗歌写作和审美,在很大程度上恰恰需要排斥和抵抗这些东西。它没有规律可循,也没有太多的弯窍,它是沉默的,意气昂扬的;它的声音,不能千回百转,只会在你我内心深处轻轻震荡一下。其实这就够了。

当时,他位列粹然大儒,文章可谓备受推崇,人们都以能得到他的文章而感到荣幸,尤其是那些贤孝子孙们,为褒扬其先辈之德,必须要得到他所写颂文,唯此才能为社会所承认,得不到者则倍感羞愧——这似乎有些过分了。和当年求得柳公权亲笔的碑文差不多一样严苛了。可是,三十多年间,满朝文武,贵族世勋,他们的显行盛德,竟真的大都是他写的!不可思议。不仅如此,他的盛名,在一些偏邦藩王中也有很大的影响。高丽沈阳王父子与元帝联姻,位高权重,横行一时;同时,他父子也倾其资财结交朝臣,对他更加殷勤。一天虔诚地去拜望他,求其作文。他不情愿,直至皇帝下旨,才提笔而写。沈阳王父子十分感激,赠以币帛、金玉、名画五十致谢,他却当即将所赠之物分给众人,留下金银交给翰林院使用,自己一文不取。

这是怎样的态度?这是不要命的态度,这是刚才说的他“很会恨”里的那个恨的态度。这态度在说:宁死,我也不会软了颈项,低下自己的头。

就这样,他在各个方面——诗文、官场、德行……——寻求着最真的道理,为此遭受了祸害也不知退缩——如此倔犟。他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韬光养晦,什么是蝇营狗苟,也忘了班超、屈原、李斯、陆机、张柬之和苏东坡那些人是怎么遭到迫害的。而他却分明知道,真理是无价的,值得泼命追求,同时,真理也是具体的、多元的,很经验、很个人的。于是,他走入民间,用心体味最真实的生命。而一个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是应该有自我流放的觉悟的,应该去迎接最鲜活有力的生活,写出最动人的文章,接近最真的真理。因为,这虽然是黑暗的时刻,可它会过去的。

当然,他也因这种倔犟、这种绝不妥协的治学态度而收到了同行间的倾轧,不胜其苦,这里不再赘述——无非是小人常用的伎俩种种,不值得费我笔墨。想想他在面临杀头之险时都是梗着一副硬脖子引颈就戮的德性,在日常交往上能怎样?——这是必然的:一部分人可归于才大招妒,但需要原谅或饶恕的是,一部分素质低的人是真的不理解他,觉得他的东西是坏东西。他所受到的攻歼的真实性和深切性,我们无从考察,但足可想象——仅从那些边边角角的传说里,我们就可以扪到他的伤口。有多大的才华就会招致多大的打击,这道理简直颠扑不破。

自古以来,真理是无法灌输的,不能强迫别人接受你自以为是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和宽容,都建立在这种平等、多元、个人的立场上。没有这样一种立场,就会发生知识者相互之间的残杀。无论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知识分子的悲剧与其说来自政治权力,毋宁说更多地来自知识分子同道——那些自以为占有了真理、欲控制所有话语空间的独断论者。从这个意义上说,知识分子的思想监狱是自我营造的。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在这里、那里,破门而入、破门而出的,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具备了了不起的才力,尤其是勇气。

我们不知道,在他的倔强和绝不妥协后面,是不是隐藏有巨大或微微的恐惧;我们分明看到,他脚下踏出的,是一条镣铐趟成的血路。他就是这样无所不至的,不管那荆棘有多么尖锐。他极度地痛着,却不忘微笑,传递四方。够帅气。

[原作欣赏]

[醉高歌]感怀(四首)

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西风吹起鲈鱼兴,已在桑榆暮景。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头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那个临危自省?

岸边烟柳苍苍,江上寒波漾漾。阳关旧曲低低唱,只恐行人断肠。

十年旧剑长吁,一曲琵琶暗许。月明江上别湓浦,愁听兰舟夜雨。

[曲人小传]

姚燧(1238—1313),中国元代散曲作家、散文作家。字端甫,号牧庵,原籍营州柳城(今辽宁省朝阳市),迁居河南洛阳。姚燧三岁丧父,随伯父姚枢居苏门。

姚燧以散文见称,散曲流传下来的不多,今存小令二十九首,套曲一首。姚燧散曲内容主要写男女风情,风格以风流蕴藉为主,反映着他风流洒脱的个性。

姚燧的散文大部分是碑、铭、诏诰等应用文,文学趣味较少,但文章结构谨严,叙事简要,文笔常有变化,气势流畅,格高调古,颇为耐读。

姚燧的诗有些描写民生疾苦的作品,具大悲悯之心。姚燧的词也成就不菲,词风偏于豪放,也有委婉别致的作品。

著有《文集》五十卷,今存《牧庵集》三十六卷,内有词曲二卷,门人刘时中为其作《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