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台上,金身的佛祖,威严而凝重地盘腿而坐,目光沉着,似在凝视万物,又似目无一切。一柱清香,袅袅盘徊,气氛飘渺而深远,一时之间,竟难以断定身在世上,还是梦中。
偌大的殿中,平川一个人,默默地站着,在佛祖悲悯的注视中,保持着一贯的缄然。
依旧还是这个殿堂,依旧还是这个场景,依旧还是这个他,心绪却再无法依旧。
这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幕……
寒蕊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下。
“大慈大悲的佛祖,请您赐予我和平川一段姻缘,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保佑,让他爱上我,只要他能爱上我,我愿意,付出一切,”寒蕊喃喃地祈祷着:“我愿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来交换,富贵、权势、宠爱、幸福、优越、快乐,一切的一切,换他真心地爱我。”
“我愿为他,耗尽此一生,下世入地狱,复不悔……”
寒蕊默然地俯身下去,托住了佛祖的脚底。
而他那时,正站在佛像之后,将所有的思虑集成一处,亦虔诚地跪下,在佛祖身后,虔诚地默念道:
“大慈大悲的佛祖,请赐予寒蕊一个爱人,而不要是我。她的爱太浓烈,我承受不起。让她去爱她该爱的人,不被一意所困,这既是解脱我,也是解脱她。
远离我,身远离,心远离,此生无她,是命之幸。
今日所求,他日不改,此誓言,复不悔……”
她愿意用一切来换取他的爱,而他,却不惜一切来拒绝她的爱。
秀丽哀怨的话语,再次响起:“她是真傻,你是装傻”……
“你安安静静地思念着她,却不敢承认,你是爱她的”……
“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是爱她的?连我,都感觉得到,你对她的爱,已经很深了……”
我是爱她的吗?
平川长吁一口气,不,我不爱她。
我对她,只是北良的托付,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可是,秀丽的声音,还是纠缠过来“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假设过?如果,寒蕊能再坚持,坚持那么一下下,或者,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你在第一百天的失落,其实不是遗憾,是爱的苏醒啊,平川哥,你问问自己的心吧……”
不,我不爱她!
平川狠狠地一甩头,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我不爱她。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对北良的承诺,再或者还有别的,那就是,因为曾经对她的伤害,所产生的那么一些愧疚。
他终于为自己面对她的心痛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是的,愧疚。所以,他跟她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偿还一段人情。助磐义一臂之力,以补偿曾经对她的伤害。没有什么比将磐义送上皇位更大的补偿了,她会在弟弟的庇佑下过平安的生活,北良的托付他也完成。事成之后,他不再亏欠她的,他们,就此两清,再无瓜葛。
“郭将军。”明哲大师迈进了大殿:“请恕老衲冒昧,何事想得这么入神呢?”
平川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望着佛前黄幡,有感而发。”
“呵呵,”明哲大师说:“愿听其详。”
“我曾与一个朋友,在殿内各许一个愿,巧的是,时间相同,愿望正好相反,地点么,她在佛前,我在佛后,”他略微一扬手,缓缓地指着黄幡上的字念道:“大慈大悲,有求必应。”
“如果说,佛祖应了我朋友的愿望,那我的愿望就要成空,对我来说,就谈不上有求必应;但如果,佛祖应了的愿望,那朋友的愿望就要成空,对朋友来说,也谈不上有求必应。总之我们俩个,佛祖只能应一人,你说,他怎么能做到有求必应呢?”平川说得很慢很慢。
明哲大师悠然一笑:“那敢问将军,现在,应了谁的愿望呢?”
平川沉思片刻,应了谁的愿望?想一想,他没有爱上寒蕊,可是寒蕊,佛祖已经赐予了北良给她,现在,她已经远离了他,身远离,心也远离,他也解脱了。
“应该是,应了我的愿望吧。”平川思忖着回答。
明哲大师微笑道:“那你朋友的愿望你,你怎知道没有应?”
平川有些哑然,他当然不能告诉明哲大师当日的情形和他们各自的所求,他更不能说他所谓的朋友是寒蕊。
明哲大师见他不语,于是说:“别急,都会应验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应验了……”
平川的眼前,倏地,眼前又浮起秀丽那张凄然的面容。
你爱的,不是我啊。是那个,在第一百个夜晚没有再出现的书生……
明哲大师轻叹一声:“所谓佛法无边,佛祖是无所不能的,他能知道的事,你未必能知道,不到最后,当然不能妄下断语啊。”
平川怔了一下,无言。
佛祖依旧安然莲花台上,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冷眼看世间纷扰,仿佛胸已有定论,静默着,玩味着,一言不发。
“公主他们该是到了,”明哲大师侧头望望殿外,说:“今日公主要来听佛理,老衲就不陪你了,将军请自便。”
“哪个公主?”平川其实已经猜到,磐义既然相约,就不可能是一个人来,他必然要。
“寒蕊和润苏两位公主,”明哲大师回答:“还有三皇子殿下,微服而来。”
“三殿下也来?”平川不动声色。
“听说殿下玩劣,寒蕊公主因此想借助讲佛替他收心。”明哲大师说完,微微一鞠身:“老衲该走了,只怕他们是到了。将军,少陪了。”
“无妨,我去后山走走。”平川抱拳,回礼。
磐义进了佛堂,盘腿坐下,说:“这里真是清静,不象宫里,老是几张熟脸晃来晃去,这里呢,连个俗人都看不见。”
“没事,谁到寺里来呢。”明哲大师说:“要说今天,俗人还真是有一个,哦,也还是殿下说的熟脸呢。”
“谁呀?”磐义好奇地问。
明哲大师轻声道:“郭平川将军,一早就来了,在大殿里站了许久,现在,到后山去了。”
磐义微微一笑。
他果然如约前来,至此,磐义对母亲的话已经深信不疑了。
“郭将军看上去,很有心事啊。”明哲大师随口感叹一句:“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却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连着胎死腹中、妻子寻短这两件事,也真是,凄惨啊。”
话语轻飘飘地过来,寒蕊却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她一抬头,正好迎上弟弟的目光,再次一惊,须臾,便别过头去,当做无事。
磐义安静地,注视着寒蕊,眼睛一眨不眨。
源妃庸懒地换了个姿势,示意宫女捶捶胳膊。钱公公无声地滑了进来,细声道:“娘娘,三殿下跟着去了,没什么异常,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归真寺了。”
源妃直起身子,默然片刻,思索道:“寒蕊这次要去归真寺,我觉得……”她觑了一下眼睛,冷声道:“古怪——”
“那,娘娘是认为……”钱公公有些心惊。
“归真寺,跟太皇太后颇有渊源,你没听皇上说,皇后是太皇太后钦点的,还逼着皇上立下誓言,说若是皇后先他而去,不得再立新后,”源妃思忖着说:“这个太皇太后,历来都是很神秘的,就算不是凑巧,她有先见之明也就罢了,可是寒蕊,为什么偏偏再这个时候往归真寺走得这么勤?”
“你不觉得古怪么?”源妃斜眼瞟钱公公一下。
钱公公思考片刻,不确定地问:“娘娘是觉得,寒蕊加强跟归真寺的联系,是准备做什么动作?!”他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她想借用太皇太后的影响,联合归真寺,替皇后出头?”
源妃沉默许久,才低声说:“想替皇后出头是肯定的,但她,想不到这一招,她没有这么聪明……”源妃沉声道:“我怀疑是润苏出的主意,她也想替瑾贵妃出头—”
“我们做得那么隐秘,她不可能知道瑾贵妃是……”钱公公答了一句。
“你小看她了!”源妃阴声道:“他们三个人中,最要提防的就是这个小蹄子!”
她想了想,又说:“还有那个磐义,我总觉得他没那么简单,就跟那死鬼皇后一样,老叫人摸不透……”
“那娘娘你认为,他们去归真寺,是干什么去了?”钱公公也紧张起来。
“估计是润苏出的主意,让寒蕊来如此这般的说,我险些着了她的道,好在事后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哼!”源妃将嘴角重重往下一撇,说:“他们要是只是想找归真寺替皇后出头,那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就让归真寺一起栽个跟头试试。我担心的,是他们想推磐义上皇位!”
钱公公大吃一惊,低呼道:“归真寺怎有这个能耐?!”
“你忘了,从太皇帝开始,宫里就对归真寺尊崇得紧,若是他们捏造一个什么所谓的天象出来,诱导皇上立太子,那可就伤脑筋了……”源妃皱着眉头说:“他们若是分开,都不足为患,可是他们三个成天在一起,才真叫我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