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开赛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也是他可以完善作品的最后时间。周五下班兴冲冲回家,他竟把之前准备好的几幅候赛作品全给抹了。将还是盲人的《递简历的人》重新摆上画架,可谓是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魄。大不了豁出去了把她抓来当模特,也定要把它完成。然而灵感这东西并不因为想法霸气就会光顾。快到夜里十点时,他再次崩溃了。
由于创作的是大尺寸的画作,整幅失败重建的时间代价太大,早期经历了几次失败之后,吴永冬的思路一反常态,先把其余部分达标,再来冲刺最后的亮点之处,那自然是当初打动他决定作画的关键点——眼神。然而连续折腾了四个小时,草稿上的演练却一版不如一版。《递简历的人》依旧是个盲人。
他走进比客厅还乱的厨房,看着里面包好的一副中药出神。此药说来是个笑话。前些天在网上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的创作能力突然猛增,论坛上有人居然推荐吃药疗法,还说亲自验证过,有奇效。吴永冬一边笑话这件事,一边不自觉就走进了药铺,竟还真将它抓了回来。
关了厨房灯,吴永冬还是决定去厂部找李健。之前通过他托付过想找斑马当模特的事,一直没回音。
前后穿过大门岗、军重岗、高空塔台门岗三层关卡,他终于进到50层楼高的高空试车塔。人事专员官很小,通行权很大,厂里绝大部分地方他都可以出入。高速电梯10秒不到就将他带到位于顶层的总控室。
“吴哥,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问你后天晚上平安夜怎么过。”李健从数据大厅迎出来。
“什么怎么过,一个洋节有什么过头。健娃,你说说,我们是不是老乡?”
“嗯。”
“我们是不是最铁的哥们?”
“说啥呢,我俩还……”
“你到这塔楼来上班,是不是我帮的忙?”
“我的哥,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咋的,你要干啥!”李健一边回头看看正在做试车预热的同事,一边挤着眉头把吴永冬往门口推:“外面说,有话外面说。”
吴永冬没说话,直接上烟。李健接过烟窝进袖管里说吸烟点在天台,塔台这边管得特别严。
上到天台,吴永冬自己点上火后将打火机丢给李健:“我让你办的事咋样了,这都好几天了也没个屁响。”
“我说了,她拒绝了。我很忙就忘了回你的话,就这么简单。你在机关还不知道,大力神项目我们厂熬了两年,这主机总算是难产出来了,我们这几天忙着对他进行首测,十好几天没合眼了。”
“十几天不合眼,你娃早挂了!说话不吹牛逼会死吗?不过,你说的是为风洞3000整的那个大力神吗?那个项目两年前不就全面终止了。”
“国家又拨了钱,关键咱们不是进了斑马嘛,人家从美国回来,脑子里满满地都是核心技术。要不你以为啊,她凭什么升得那么快。当时她的入职你办的你还不知道。我们有直接交了简历即刻就入职的吗?”
“倒也是。不过,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的画啊我的画啊,现在真是火烧眉毛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哥,这事我真不行——是——最近因为试车我们是经常接触,但关系真没你想的那么好。你和她也是同事关系,你直接上不就完了嘛。你们搞艺术的不都骚得很嘛,怎么这么个女人你就摆不平了。”
“就这个女人摆不平啊,我感觉一见到她就说不出话来。”
“唉哟哟。你以为你今年十八啊,初恋啊?”李健说着看了下手表,“反正别说当兄弟的没帮你。要干就今晚,若是试车成功,明天她应该要去北京作报告,一走就没准啥时候回来喽——她现在就在这天台上,应该在鹰眼那里。”
“她怎么会在这儿!”
“流场设计她主导的,你觉得呢?”
“那她不在总控大厅守数据,跑鹰眼去干嘛?”
“鬼晓得。你就别废话了,今晚不是个轻松的夜晚。我觉得你能说服她的可能性为零,但好过不去,不跟你扯了,下面马上该要点火起机了。”李健说着小跑着下楼梯,没几步又折回来:“还有烟没,烟被收缴了。”
“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还敢!”
“紧张啊,这么高的功率还是首次。没根烟顶着,过临界转速时你叫我怎么扛。”
“前段时间塔楼不是刚刚加固过嘛!”吴永冬一边分烟给李健一边给自己再点一根,马上要面对斑马,他的心里也紧张。
厂里一直传说斑马是个石女,有多少男同胞打过她的主意,就有多少颗暗夜里悄然破碎的心。吴永冬虽然也是喜欢,但眼看前面倒下的追求者们条件都比他好,他也就转为信奉no zuo no die的原则了。
趁着星光,他摸到天台西北角。鹰眼实际是个瞭望台,在天台边缘凸出去五米多远的一个圆形露台。斑马果然在那里,穿着她那标志性的斑马纹外套,静谧夜空下,自成一景。美女的事吴永冬都记得清楚,入职后她还顶风作浪穿过一阵斑马纹,被领导批了多次才改穿天空蓝的厂服,但斑马的名号就此流传。
今天她竟又穿上了这身儿行头。嗯,这是个相当不错的由头,吴永冬想,开门就从衣服说起,先给她讲讲厂里的规定,当她以为他是以人事专员的身份在批评她时再来个话风陡转,说自己其实也很反感这事儿,因为他也是个疯狂追逐色彩表达的人,这样一来,有了共同的偏好作基础,话题应该很好跟进,还可以死赖着“色彩”这个词引出参赛作品。嗯,还算不错的搭讪,吴永冬想着心头一阵潮热。
然而随着一步步往鹰眼靠近,他的心情无法自控地紧张起来。偏偏这时候,楼下的大力神有反应了。只见楼梯口的灯骤然暗下去,楼体也跟着发出低沉的嗡响。伴随大楼振动频率一点点提起来,那灯才复又点亮回来。大力神曾是厂里集全厂之力的攻关项目,推力值之大让毫无理工科基础的吴永冬听来,只留下一个十分写意的概念,一头一万台法拉利胡乱堆叠起来的力量怪物。
楼体的震动让吴永冬感觉很不妙,但容不着他多想,空气中很快传来类似飞机起飞时的那种轰响,音高由低往上拉,一路飙升,从重低音到中音到高音,仅只数十秒,再到尖利得要刺破苍穹的超高音时,整个塔楼像是要被连根拔起一样,抖得像个筛子。这种感觉也类似飞机起飞,立定、加速、摆脱地球引力的短短十几秒,人的心情很快就会自然高潮。在这种独特的情景下,吴永冬的心一下子就冲到了嗓子眼,先前备好的话术立即在脑子里糊成一团,像夏天潮热角落里化掉的巧克力。
他来到她身后,在巨大的噪音里,斑马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他叫她一声,她毫无回应。一想到如此纤细的女子能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吴永冬心里立即涌上一种莫名的恐慌,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相形见绌,参赛作品的事也跟着渺小了。他开始犹豫,隐隐觉得站在如此强大的能量场里,那种需要营造氛围,尤其需要走心的交流是不可能完成的。虽然这里有鹰眼的偏僻,有高处的博大,有月光的烘托,有一切适合拉关系扯情感的绝佳条件,但眼下实在太不凑巧,他们脚下踩着一头正在疯狂咆哮的野兽。
吴永冬呆站在斑马侧后方一臂远的位置,不敢后退也不敢落下那只准备搭讪的手,内心的煎熬长达十余分钟。斑马一直安静地站在鹰眼最前端,额头微微扬起,仰望着灿烂星海。流场改变聚起的夜风舞动她的长发,在这独特的情境中,像极了一个正在祈祷的信徒。
渐渐地,吴永冬越来越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尖利的超高音压迫他的内耳,脑筋完全冻住了。直到那计重重的耳光。他甚至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的,但她愤怒的吼声他听得真真切切:“混蛋!你怎么也在这儿?”那个“这”字咬得十分重。
吴永冬看着她婀娜背影从楼梯口消失,渐渐意识到她打他时说的那句话是个问句,却又分明不是,因为她问完之后像是在逃离什么一样小跑着离开了。
站在这鹰眼之上,吴永冬感到自己的意识糊成了梵高那幅《星夜》一样的幻境。在这深邃无垠的星空下,他觉得自己就是一粒名叫****的烟尘。当晚回家他竟将那副无厘头的中药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