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递简历的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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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破碎的杯子

华西医院心理咨询的专家号紧俏,找了黄牛才挂到下午最后一个名额。

“说说吧,你什么情况。”

“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人在梦里死了,是在梦里死的,梦会醒吗?”

“嗯,这个通常情况下,是的。梦里的紧张情绪通常可以将人从梦中唤醒。当然,死亡是一种极其激烈的方式。”

“这么说,答案是肯定的了。”

“当然也可能有例外。”

“会有什么例外呢?”

“梦是人类最复杂的潜意识,目前脑科医学和心理学都没法探知它的全部可能。也许,在梦里死了也会开启另一个梦,谁知道呢?”

“哦,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人怎么可以分辨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没在做梦呢?”

“这个嘛。通常来讲,一个人在梦中是无法分辨的,只有醒着的时候才可以。等等,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认为你现在和我交谈是在做梦吧。”

“是的。你说对了。这正是我的问题。”

“嗯。从医学的角度讲,这叫妄想症。你这个简单,只稍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能弄明白。”

“好的,你快问。”

“梦里的世界是十分混乱的,逻辑性很差。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你周围的世界正常吗?比如你只能走不能飞,冰是冷的,火是热的,烟会呛人,红灯停,绿灯行,喝高了会醉,别人打你会痛,东西跌落会掉在地上,也就是说现实世界是有自己严谨的力学、化学、生物学和社会学规律的,但梦里这一切都是紊乱的。所以,请你回答,你觉得在你现在正在经历的世界中,这一切都正常吗?”

吴永冬认真思考后小心回答:“正常。”

“好了,让我们来说说下一个问题——梦的情景互动:给你举个例子。在梦里,你正在和人打架,你想要有武器,手边立即就会出现武器,刀枪棍棒皆有可能。这是顺从型意念控制的梦。还有反过来的,比如你渴了,你找水喝,你倒水壶,水壶没有,你开自来水,自来水停水,你打送水电话,电话没有信号,你上街去买水,每家店都关门,你实在要渴死了,一口气跑到大河边,连大河都干涸了。这明显也是梦,这是被心里潜在的逆反意志控制的梦。但无论如何,在人醒着的时候,这都是无用的,简单说,就是说你不可能在清醒的时候为所欲为。比如你觉得,坐在你对面这个老头子啰里巴嗦的,还要按分钟收你贵价钱,你希望他马上从眼前消失,你觉得我会消失吗,现在,立即?”

这次吴永冬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闭上眼睛,认真意念起来,努力想象老头儿消失之后的场景,可睁眼后发现那副说教的嘴脸仍在那里,带着谜一样的坏笑。

“不会。你说的对,我的确没办法仅靠自己的意念就控制周围的环境。”

“这不就对了。所以,孩子,还这么年青,别去想那些自杀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自杀的事。”

“怀疑现实的人通常有自杀倾向,以为自杀就能解脱。但我必须十分负责任地告诉你。”老教授说着第一次从他的办公桌后面走出来,随手端起他办公桌上的一只水杯来到吴永冬面前递给他。

吴永冬起身去接,老教授却在还没递拢时就突然撒手,杯子掉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吴永冬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想蹲下去捡又觉得于事无补。他正茫然时,老教授来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严肃地说:“如果你在这个现实的世界自杀,你会永远死去。像这个杯子一样,永不可能再变成一只崭新的杯子。”

吴永冬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如果不是梦,那些重复的周末又怎么解释呢。他正要追问,老教授抬了抬手表:“对不起,我要下班了,还要为孙子选圣诞礼物呢。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吴永冬听着激动起来:“可是,关键是,我没有明天啊。”

“活着就有明天,活着才有明天。”教授说完匆匆离开了。

吴永冬历来讨厌这种说得不清不楚,看似高深,实则空泛无聊的哲语。从医院出来后,他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不知该去哪,就在门诊大楼前的台阶上席地坐下。外面大街上穿梭如织的人潮,行色匆匆,令他很是感叹。如果真的不是梦,又有谁有力量运转如此巨大的玩笑呢?上帝吗?真是个可笑的谜语,吴永冬想着苦笑起来。正在此时,对面街角一个戴兜帽的人让他的笑立即僵在了脸上。透过茫茫人潮,他发现这个身着风衣、用高耸围巾遮住半边脸的人正在用冷峻的目光打量自己,吴永冬觉得那眼神既陌生又熟悉,惊得立即站起身来。

一发现暴露了,戴兜帽的人立即背身转过街角,化进了人山人海的街道。

吴永冬一刻也没有迟疑,他飞似的追出去。他越追那人走得越快,后来追得他小跑起来。吴永冬越跑越兴奋,因为他发现被追的人从身型上看是个女人,她是明显跑不过自己的。转过几条街巷,来到了府河河畔。在靠近河岸的最后一个红绿灯,吴永冬终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你是谁?”

兜帽女子迟迟不肯回过脸来。吴永冬失去了耐性,一使劲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

“你在跟踪我?怎么是你?”

“放开,你弄疼我了!”斑马将双臂一抖,挣脱了吴永冬。

“石菁,你是在跟踪我吗?”吴永冬发现是斑马后语气缓和了很多:“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大概是疯了,我竟然担心你会自杀。”

“这么说,我离开厂部你就一直跟着我?”

斑马默不做声,看绿灯亮起,穿过马路朝府河走去。在河岸边的长椅上坐下,她闷了很久才开口:“有些事你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难道你也和我有相同的……”

“我不明白你上午为什么要那么说——早听李健说过你的情况,艺术家思维,有点疯——上午你把话说到那份上。我就感到害怕,怕你万一想不开。”

“李健那臭小子还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因大力神试车受伤。虽然是他自己违规去了没有护盾的地方,但一切毕竟因我而起,如果我的设计没有问题,他也不至于那样。上救护车前他抓住我的手说到你,说你有多么看重这次比赛,说你有多么拼命地想离开厂部,多么想开个独立画室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他让我一定要帮你。”

“所以,你今天对我的关心不过是一个正常人对一个疯子的同情罢了?”吴永冬往椅子里一窝,彻底泄了气。

斑马扭头看了他一眼,起身来到河边,将手沉沉地搭在栏杆上,背对着他说:“吴师兄,我不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正如一直一来,你们都不知道在我身上都经历了什么一样。事已至此,我只是想说:无论你的世界多么混乱艰难,多么让你不可承受,你都不能放弃自己。生命再不堪,都没有重启键,没有出路你应该寻找出路——好吧,我答应了,你可以画我,我可以帮你赢得奖金。”

“够了!受够了你们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我最讨厌别人的施舍!哼,我现在不稀罕你的同意了,现在没有了周一,画得再好也没用。关键是说了你也不懂。”吴永冬说着也来到栏杆边,双手猛地往上一撑,大半个身体探将出去。

“别这样。”斑马一把拉住他:“如果你自杀,你会像那只破碎的杯子一样,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什么?你还偷听了我和教授的谈话?”

“嗯。对不起。我当时只是太担心你。”

“去你的担心!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你这么做不过是出于对我好朋友的亏欠罢了——呵,还以为你会真的关心我,我真是他妈个十足的傻蛋!”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相信了你又能怎样?我真的关心你又能怎样?没人可以真正帮得了你,除了你自己。God save who save themselves!”

“God,呵呵,God,”吴永冬说着放肆地大笑,“别把那该死的老东西扯出来,一切都是他的错,哥玩不起,哥认输了行吧!”

看到吴永冬双脚已经离地,斑马一下子抱住了他的手臂:“别这样。我不会游泳,也救不了你。”

斑马向下拖拽的劲很大,她基本用上了全部身体的重量。吴永冬摆脱不了,局势僵持下来。盯着流动的河水看久了,吴永冬感到阵阵眩晕,他回头看了一眼斑马,这个曾经那么遥不可及的女子,此刻竟是满眼的哀求和顺从。但这顺从让他厌恶。没有男人愿意被当作弱者,成为女人怜悯的对象而来施舍关爱。他一把挣脱她,从栏杆上退下来:“你离我远点!”

斑马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比她更茫然的是吴永冬。在那生死一线的界点,他发现自己真还没那跳出去的勇气。尤其是当她抱住自己后,那丝人间的温存那么真实。

站在斑马面前一臂远的地方与她四目相对,吴永冬尴尬得窒息。一转身,他逃进了成都浑厚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