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检察院这边的证人,即冬香的丈夫传讯结束之后,案件的审理好像闯过了一道重要的关口。下面就是请求法庭采用辩护律师准备的人证、物证。
“辩护人,请。”按照庭长的示意,北冈律师站了起来,他把《虚无与激情》一书举向大家。
“这本书是被告和被害人交往之际写成的,所以书中对两个人的亲密关系进行了许多描写。”
旁听席那边似乎马上明白了此书正是现在极为畅销的话题之作,也有人相互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庭长,另外记录了被害人生前和被告在床上会话的录音机现被检察机构保管。在录音机里确实录有被害人要求‘我希望你杀了我’的会话。”
旁听席上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据说事件就发生在做爱的过程中,只要能听到录音,当时的情况就会真相大白。恐怕大家都对录音抱有极大的兴趣。
“我希望在下一次审理的时候,检察机构一定把录音机提交上来。”
“庭长,”检察官一下子举起手来,“那个录音机是警方从被告人房间里没收的,录有两个人的做爱过程,所以我认为缺乏客观性。而且该录音是被告人故意瞒着被害人录的,所以我认为录音不适合作为证据。”
“庭长……”
北冈律师紧接着进行反驳。
“那的确是记录两个人床上行为的录音,录有成为引发这次事件原因的二人之间最为关键的会话。那是警方在搜查加害人房间时发现的,作为这次事件的客观证据,我恳切希望在检察机构提交法庭的基础上,法庭能够予以采用。”
庭长点了点头,开始和其他法官进行商量。
可是菊治感到无地自容。一边说爱着冬香,一边又把床上的情形偷偷录下音来。这种行为大家会怎么看待?菊治一直把脸埋在下面。
庭长宣布:“录音机作为证据,请检察机构将其提交法庭,本庭正在考虑进行采用。”
随着充满激情、放荡的性欲不断积累,在某一个时刻,忽然想将性爱过程记录下来,恐怕所有男人都会产生这种想法。女性嘴上虽说“不行”,事后和男人一起聆听,大概也会兴奋起来。实际上冬香从箱根回来以后,就已经发现了枕下的录音机,可她从未因此责备过菊治。相反,冬香对菊治一个人聆听录音之事,反倒是挺满足。
倘若两个人相爱得深之又深,把这种录音作为爱的纪念,倒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然而,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面前,这种隐私被人提及,惹人注目的只能是男人的好色,这个男人竟然做下这种事情,肇事者肯定会被人们不屑一顾的目光淹没。事实上,旁听席上好像已经有人在皱眉头。
菊治一个劲儿地耷拉着脑袋,北冈律师则在向庭长具体介绍下一次出庭的辩方证人:“一个人是中濑宏先生,他是新生出版社的董事。与被告同时进出版社工作,从此成为好友,这次也参与了被告所著《虚无与激情》一书的出版。”
据北冈律师事前介绍,中濑准备就菊治敦厚的性格以及作为一个作家给人的印象出庭作证。
“还有一位是菊地麻子女士,她在四谷经营一家叫‘马可’的酒吧。菊地女士曾给被告人写信,阐述了女性在性爱方面,特别是在达到忘我的性高潮时,女性会产生什么样的心理变化。该女士的讲法和被害人的倾诉颇有共鸣之处。”
庭长点点头,然后对检察官问道:“关于以上证人,检察官有没有异议?”
织部检察官立即回答:“我反对那位女士出庭作证!”
由于检察官的说法过于斩钉截铁,菊治不禁扬起脸来。
“那位女士即使讲述了女性的性爱感觉,那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感觉,并不具有客观性。”
检察官作为一个女性,却直截了当地对女性的感觉进行否定。
“那始终不过是那位女士的个人感觉,我认为不能代表所有女性的共同之处。”
是否迫于检察官咄咄逼人的气势,庭长宣布重新和其他法官进行协议。
“关于传唤那位女士出庭作证一事,暂且搁置。”
接下来庭长宣布下次庭审于十二月十二日举行,法庭休庭。
第二次庭审结束之后,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菊治脑海里翻来覆去。
首先,就是对自己罪孽深重的认识和后悔。冬香的丈夫作为证人出庭作证,讲述了冬香去世后整个家庭和孩子们的现状,其内容过于形象,且过于叫人辛酸。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最小的孩子这样询问时的心情,实在令人感同身受。
菊治好似听到从旁听席那边传来了低声的啜泣,他心里更加难过、痛苦。无论怎么辩解,造成这次悲剧最可恶的犯人正是自己。只要一想到这里,菊治就无地自容,可能的话,菊治真想当场从法庭逃走。
当然,菊治这之前不是没想象过失去冬香后的整个家庭的情况。尤其是留下的孩子们今后将怎样生活,菊治一直放心不下。
但是,像这次这样如此鲜明、具体地被讲出来,菊治再次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他真想一死了之。
许是察觉了菊治的软弱,北冈律师再三鼓励他说:“今后还有庭审,所以请你振作起来。”
北冈律师对点头附和的菊治继续劝导。
“有错的不止是你一个人,还有被害人和她的丈夫,这是大家共同造成的事件。”
听到律师如此为自己开脱,菊治的心情多少有了好转,可自己犯下的罪行不会因此消失。
“不管怎么着,先把这些忘掉一段时间再说。”
菊治说服自己,这天夜里他悄悄等待着冬香的出现,即使在梦中浮现瞬间也好,就算只有模模糊糊的面影,菊治仍然希望她能出现。就在菊治处于半睡半醒状态之中的时候,冬香幻化成淡淡的白影子出现在他面前。
“我总算见到你的丈夫了。”
冬香的轮廓微微在动,她是在点头吧。
“比我想象的能干、出色。”
“……”
“他说他很爱你,你们夫妻关系也很好。”
冬香还是缄口不语。
“他说那样的话,我妻子太可怜了,都是被你这个男人欺骗的……”
刹那间,冬香苍白的面孔扭曲了一下。
冬香去世之后,除了家庭和孩子们的情况以外,菊治对冬香丈夫的证词,有些地方至今仍旧不能接受。
比如关于夫妻之间的关系,她丈夫说和冬香关系很好,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冲突,事实果真如此吗?对于从冬香那儿听到很多事情的菊治来说,不可能轻而易举就相信他。
恐怕夫妻关系不好,性生活不再和谐等,都属于家丑外扬一类的事情,对于自尊心很强的冬香丈夫来说,是否根本就说不出口呢?
通过证人讯问明确了一件事情,就是冬香的丈夫是一个优秀的公司职员。这在他回答问题时的字里行间都能表现出来。他也强调自己是个热衷工作的人。
制药公司四十出头的白领收入大概有多少?菊治曾向制药公司的一个白领打听过,据说年薪应该超过一千万日元。再加上推销时可以自由支配的经费等,作为一个白领,待遇可谓得天独厚。
如果冬香一直就那样依附于丈夫的话,作为专职太太,应该可以富富裕裕地过上一辈子。
然而,冬香却没走这条道路,在和自己认识不久,就沦为了这次悲剧的主人公。关于这件事,鱼住祥子恐怕也是同样这么想的。
冬香抛弃了富裕的生活,投奔到自己的怀抱当中,而且是勇往直前,就像雪崩一样,深深地向自己这边倾倒过来。
那是因为两个人彼此脾性相合吗?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前对性事完全无知的冬香,她的身体一下子绽放出快乐的花朵,在享受了那种令人疯狂的性快感之后,冬香似乎不再愿意回到过去的生活,原因恐怕就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她那个丈夫从未使她得到过满足。
实际上,那个丈夫对冬香根本谈不上什么温柔体贴。出于那种我工作挣钱给你就足够了的态度,在性生活上,他与其说没有满足冬香,不如说使冬香变得厌恶做爱。即使那样,他还是只在自己想发泄欲望的时候,强迫冬香和他性交。
这样看来,有错的就不只是自己一个人了。
然而,最让菊治耿耿于怀的就是第三次庭审的时候,满载二人爱情回忆的录音带将被提交法庭。
菊治原来是反对将录音带提交法庭的。他觉得无法忍受他人聆听两个人之间的性爱秘密。
当菊治从律师那儿听说录音带已被检察机构没收,他开始不安起来。当他和律师谈到录音内容时,律师提出应该把它作为证据提交法庭。按照律师所言,那份录音正好可以成为证明委托杀人的最直接的证据,即便如此,菊治还是下不了决心。
“不过,这样下去的话,情况只会对我们不利。”
听律师这样一说,双方决定在第二次庭审时,由北冈律师提出申请,要求在下一次庭审中将这份录音作为辩方证据,但菊治心中还是不能释然。
就算能成为对自己有利的证据,难道就有必要将属于两个人的爱情秘密公之于众吗?你想减轻自己的刑期吗?
深夜,菊治一个人自问自答:“是的。”他一会儿点头承认。“不、不对!”一会儿又进行否定。
一旦把那份录音公开,那的确就是对彼此爱情的亵渎,菊治心里十分明白。但他同时又渴望早日摆脱这种被囚禁的状态。他希望晴天站在太阳底下,不顾一切地将自由的空气吸满自己的胸腔。
最终,录音作为证据提交法院之事已成定局。事到如今,再就录音一事说三道四,已无济于事。
问题是那份录音,法庭会以什么方式进行公开呢?
可能的话,连法官和检察官,菊治都不想让他们听到,然而这种无理的要求确实难以出口。但他希望至少不让一般的旁听者听到。
菊治就此事和律师进行商量,律师告诉他:“有非公开的方式。”
“只限于法官和检察官,还有我们。”
“可以采取那种方式吗?”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例子,也许有可能吧。”
菊治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北冈律师身上。
“无论如何,请您千万要办成这件事,不然的话……”
中濑、朋友,冬香的家属,还有儿子若是被他们听到了,他们会怎么想?
一想到这些,菊治就觉得自己快要神经错乱了。
就在菊治焦虑不堪、苦苦思考的时候,中濑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法庭已经决定中濑作为下一次庭审的证人出庭作证。接到通知,中濑主动前来探视。
“前不久,我跟你的辩护律师也见过面了。你们认为我行的话,我一定竭尽全力。”
“对不起……”菊治不由得低下头来谢罪。
说是证人,可却是作为杀人犯的朋友出庭作证。不管中濑怎样强调被告是一个敦厚、诚实的男人,究竟能有多少人相信?其中可能有人认为证人弄虚作假,因此感到不快。中濑竟然同意担任这么不光彩的角色。
“我不太清楚男女之事。但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地爱一个女人,拼命地创作小说,我打算就讲这两件事。”
菊治确实没和中濑深入聊过女人的话题,他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工作和文学上的事情。不管中濑是否欣赏菊治的小说,但自从小说决定出版以后,中濑也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帮忙。
“总之,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让我做什么都行,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作证的事情,请告诉我。”
“不……”菊治低语。
事到如今,菊治也没有再求中濑的事了。只要中濑能把和自己交往的真实感觉告诉大家,就足够了。
“没什么。”
菊治告诉中濑,中濑显得有点儿不甘心,不过他马上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的书又决定增印了。”
玻璃窗对面,中濑满面笑容。
“年内还要增印五万,一共就是二十万册了。”中濑对连连点头的菊治继续说,“增印的速度这么快还是第一次,照这种速度下去的话,到明年年初,说不定能销到三十万本。”
上回也是一样,听到作品增印的消息,菊治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因为版税只是自动地被汇入菊治的银行帐户里而已,实际上他既看不见,又花不了。
“总之,你无论如何也要努力,争取无罪释放。”
中濑给菊治鼓劲,可菊治对他说的,却提不起兴致来。
千思万绪在菊治的脑海中来来去去。
不过,菊治又没想什么具体问题。等菊治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在单人牢房中的一个角落里抱膝而坐,沉浸在一种毫无目的的思绪当中。
秋天正是一个令人忧伤的季节,就是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秋天的感觉也会极其自然地潜入进来。
事实上,自古以来,人们常说:“秋天使哀愁更胜一筹。”秋天容易引起人生的寂寞和孤独之感。
一般人尚且如此,菊治作为被囚之身无依无靠,因此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也就更加强烈。
菊治保持着盘膝而坐、以手支脸的姿势,他想起了一首咏诵相似姿态的俳句:“玉臂为颊杖,深浸幽幽之秋思,观世音菩萨。”
菊治记得那是在京都广隆寺看到的弥勒菩萨像。在寂静无声的一个秋日,大殿的深处的一尊优雅的佛像,静静地以手支颊。
佛像的表情虽和蔼慈祥,却令人感到有某种难以接近的高贵气质,那尊佛像现在也是安详地以手支腮,沉浸在忧伤之中吧。
菊治对宗教没有什么很深的兴趣。但他怎么说也属于净土真宗,那只是从去世的双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没有更深的理由。
自己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起佛教来了?
随着被关押时间的增长,心中的不安日益积累,自己也许是想找什么精神依靠吧。
“看来自己的精神正在衰退……”
这天晚上,晚饭后菊治从报上看到,自从进入十二月份以来,年底的街道上又开始忙碌起来。
报上还说:“今年很快也就要过去了。”
仿佛岁月流逝太快,令人感到不知所措。仅从字面理解,似乎十分自然,可菊治却突然被另一种思绪包围了。
感叹岁月流逝之快,恐怕是社会上一般人的真实感受。
不过,菊治却觉得时间慢得简直快让他失去知觉了。他认为已经过了好多天了,可一看日历,其实才过了两三天。对被关在牢里的犯人来说,一天,一星期,一个月,全都过于漫长。
这样看来,感到日子过得太快,也是一种幸福或奢侈的事情。菊治再次以手支腮,回忆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以前的普通生活。
中濑来探视的三天后,菊治收到了一封信。
在拘留所中,收到的所有信件都要受到检查,菊治收到的信也被打开,“检阅完毕”的印章盖在上面。寄信人是港区一个叫小野成男的人,菊治觉得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
究竟是什么事情,菊治心中毫无头绪,他开始读起信来,原来是菊治租的千驮之谷房子的业主,他每个月都往这个人的银行账户里汇入房租,所以觉得见过这个名字也就不足为奇了。
房子原来是通过房屋中介公司租的,所以菊治并没有直接见过业主,据说他已经退休。只见信中用工整的字写到:“十分冒昧,我是因为307号房间的事给您写信的。”
说起来,菊治租的房子在他被捕之后,家具和日常用品都还放在那里。房租当然是从菊治的银行账户里自动支付的,加上他的东西也没地方放,菊治认为到法院判刑为止,除了先把房子一直租在那里,别无他法。
来信的内容,好像是希望菊治买下那套房子。
“十分遗憾的是,那套房子里发生了这次事件之后,将来无论租赁或转卖,恐怕都极为困难。”
读到这里,菊治不禁点了点头。
一旦听说“这套房里杀死过人”,大家自然都会躲得远远的。业主虽然没有因为事件指责菊治,但他却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公寓建成后,虽说有了一定的年月,一千五百万日元就可以了,你能否想办法把它买下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菊治非常理解业主想把出事的房子处理掉的心情。
菊治又把来信读了一遍,然后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