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期的事情,菊治至今还没和北冈律师谈过,他也不清楚两三年的刑期到底是重,还是轻。
说实话,眼下菊治根本没有考虑这种事情的余地。
中濑前来探视的三天后,菊治收到了一封信。
他看了一下寄信人一栏,上面写着“菊地麻子”,住址是新宿区荒木町二丁目“马可”,菊治明白了是酒吧的妈妈桑。
那是个离大街有一段距离,只有一张吧台的酒吧,由于比较便宜,菊治一个人没事儿常会溜到那里。
酒吧的妈妈桑以前好像做过话剧演员,虽说年龄早就过了五十,但态度和蔼,什么牢骚她都照单全收,所以菊治和她很谈得来。出事之前,由于自己的作品得不到出版,菊治非常郁闷,也曾向她倾诉过自己的烦恼。
那位妈妈桑为什么现在会给自己写信?菊治觉得不可思议,便打开了信封,只见上面用漂亮而女性化的字体写到:
“前略,您一切都好吧?您处于眼下这种状态的时候,像我这种人冒昧地给您写信,我曾考虑过是否合适,不过我有一句话想说,所以就动笔写了这封信。”
信中客气的开头,让菊治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事件,对您来说实在是一个意外,我从内心感到同情。”
接着信里简单介绍了事件发生后媒体和周围的骚动,以及自己知道第一次庭审已经开始。
“像我这种人也许不该发表什么意见,但是不管媒体和周围说什么,我都坚信村尾先生无罪。”
一口咬定自己无罪的,妈妈桑是第一个。菊治贪婪地继续读下去:
“也许不该说这种令人羞于启齿的事情,其实女性在达到性爱高潮的时候,我认为确实存在想死的念头。实际上,我自己也是如此。”
菊治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在酒吧里和自己隔着吧台相对而坐,一起聊天时妈妈桑的面孔。
那个时候,菊治漫不经心地问:“妈妈桑,达到过高潮吗?”“有过啊。”她当即回答。
“就是吧。”菊治顿时觉得如果是眼前这位妈妈桑,的确很有可能,就故意附和了一句,妈妈桑满意地微微一笑。
在喝酒的地方,一段不经意的对话,使菊治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他心里觉得非常舒畅。
妈妈桑的信上继续写到:
“我提起这种事说不定反而令您不快,媒体眼下这种闹法,过于偏重猎奇,显得十分拙劣。”
妈妈桑指的内容具体又是哪些呢?对于被封锁了世上所有消息的菊治来说,那些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有一个女评论家说:‘在做爱过程中,叫喊杀了我吧等等,除了蔑视女性以外,别无其他。’我觉得她的意见,才真正是对女性的蔑视。”
原来关于事件的话题已经扩展到那种事情上了,菊治再次感到吃惊,他被一种不愉快的情绪抓住。
“在这个世界上,不了解真正性的欢愉的人,实在太多了。女性的确希望自己真心喜爱的男人,用深厚的爱情和出色的技巧,引导自己达到一种疯狂的、忘我的性爱巅峰。”
读到这里,菊治不禁频频颔首。
“老实讲,上面提到的那个女评论家,还有大多数女性,尤其是那些认定冬香女士是不检点或淫荡女人的家庭主妇,都是些不了解真正意义上的性之欢愉的人。”
菊治这才知道,一部分家庭主妇是那样嚼舌头的。
“还有就是把这次事件当作下酒菜肴,从中取乐的老爷们,也没有在真正的意义上,引导自己的女人享受到性高潮。”
知道自己的故事变成了人们下酒的材料,菊治的心情又变得黯淡起来。
“但是,我相信这一点。村尾先生所说的高潮确实存在,而且我嫉妒冬香女士。”
来信空了一行,继续写到:
“我这样说,对冬香女士的亲属可能有些失礼,可是我认为冬香女士是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她享受了最高的性爱快感,同时能够在忘我的性高潮中死去,如此幸福的女人,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了。”
最后,来信是这样结尾的:
“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带进如此幸福的天堂,却要被当作杀人犯进行惩罚,没有比这更不讲理,更不公平的事情了。我的话到此为止,我希望您知道也有和我同样想法的女性,明知道十分无礼,我还是下决心写了这封信。”
不知不觉之中,菊治好像变得满面泪痕。读完信之后,菊治的视野已经相当模糊,于是他用手指擦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从眼睑到面颊都已被泪水打湿。
说实话,菊治打心底里感到欢喜。从出事到被关进拘留所以来,菊治觉得第一次遇上了能够理解自己的人。
迄今为止,不论是北冈律师还是中濑,菊治知道他们对自己充满了善意,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朋友,但是有些地方终归还是不同。
不过,这位妈妈桑不一样,她真正理解了冬香的感情和整个事件的背景。
这样一位难能可贵的理解者,竟是四谷一间小酒吧的妈妈桑,这既令人不可思议,又让人觉得荒唐。理解者不是那些闯过考试难关,精通法律的检察官或律师,也不是那些通过激烈竞争、万里挑一的编辑,而是一个生活在城市角落里的无名女子,这更让菊治开心。
“谢谢……”
菊治忍不住对来信行了一礼。
到刚才为止,菊治已经断了有人理解自己那一瞬间心情的念头,就在这种时刻,一个真正的理解者却出现了!
在来信中,最令人高兴的是对方认定冬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在社会上大多数人议论冬香是一个可怜又可悲,甚至是淫荡而愚蠢的女人的时候,只有妈妈桑的看法不同。
那些看法并不是靠动脑筋或从理论中得出来的,而是一个女人通过经年累月的生活,以自己的真实感受为基础,斩钉截铁说出来的。
“好吧……”
菊治心中第一次涌出了抗争的欲望。
妈妈桑说她经历过结婚、离婚,而且进行过多次婚外恋。这个尝尽了世上酸甜苦辣的女子,却对菊治说:“我理解你杀人的心情。”
让这位妈妈桑出庭作证,会怎么样?而且不需要她做什么复杂的事。只要她说一句话,“当女子达到销魂的性高潮时,会希望就此死去,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喊叫杀了我吧”。
“女子的性快感就是如此激烈,深不可测。”
妈妈桑只要把这些话说出来,自己就不用说了,就连冬香都一定能够得到超度。
不过,这种事情果真可能吗?
那一天,刮起了台风。
说是台风,但并不是菊治直接感触到的,只是在下午的运动时间里,菊治观看头顶上被分割的天空的动静时,产生了那种感觉罢了。
前一天晚上,据允许收听的收音机上讲,台风正在接近东海地方。当时的记忆,加上仰望天空时那种不同寻常的感觉,所以菊治明白暴风正在经过。
拘留所当然是一个非常坚固的建筑物,根本无法感到外边的情况,但是从走廊上的寒意,以及操场上方能够看到的天空,可以发现季节的变更。
眼下台风的确正在通过,可却没有下雨,从只有暴风通过的情况来看,东京应该不在台风中心地区以内吧。
在思索的过程中,秋风这个词闪过菊治的脑海。
现在把秋天的暴风称作台风,昔日把能够吹伏秋天草木的风全部称为秋风,意思虽然暖昧,却显得雅致有趣。
察觉到刮过天空的大风,菊治想起了忘了好久的名为秋风的俳句:“无边无际之,自然中穿行而过,此乃秋风也。虚子。”
秋风总是使人感到自然界的博大及难以对抗。现在,这种感受更让菊治铭记于心。
“暮秋原野夜,与五六快骑共奔,此乃秋风也。芜村。”
大概是在深秋原野的夜晚吧,几个身穿黑色装束的武士,纵马与秋风一起狂奔。这首俳句使人感到一种非同寻常的紧迫感。还有一首俳句如下:
“死时秋风伴,死而复生又如何,又向争斗行。楸邨。”
如果活着的话,总有一天会在荒凉的秋风中死去吧;就算活下去,还会相互残杀吧。归根结底,人类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罪孽深重的生物。
想到这里,菊治不禁颔首。
自己眼下正好处在秋风之中。这大风到底要刮往何处?又将在什么地方消失?自己就是一根随风飘动的小草,完全不知道今后的方向。
台风刮过三天之后,菊治的生日到了。
“今天五十六岁了。”
早上在盥洗室,菊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嘟哝了一句。长期的拘留所生活,使菊治显得有些憔悴,鬓角和胡须也花白了不少,十分醒目。
“菊治身高一米七出头,原来略嫌肥胖,大概由于拘留所里的生活很有规律,他看上去好像瘦了一点儿。然而,菊治身上不知何处总显得落寞而脆弱。他的身姿也是一样,大概因为每天不断朝审讯官和看守低头的缘故,他的后背似乎比以前驼了一些。”
“把胸再挺起来一些。”
菊治提醒自己,然后悄悄挺起了胸膛。
就在几个月前,和冬香交往的时候,菊治要比现在精神多了,而且两眼也炯炯有神。
面对那样的菊治,冬香曾夸赞说:“你显得又帅又可靠。”菊治原本轻度近视,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他不戴眼镜的时候居多。“你长得少相,你的笑脸可爱极了。”冬香边说边将自己的嘴唇凑了上去。
其实菊治当时根本就忘了自己的年龄,满脑子都是冬香。“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有时菊治会觉得自己无可救药,“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有时又会毫不犹豫地肯定自己。
被冬香潜伏着柔顺和放荡两种魔性的乳峰诱惑,菊治一头扎进那雪白的肌肤里,在沉溺其中的时刻,真正体会到了活着的滋味。
然而,那些疯狂的时光已成遥远的过去,现在每天过着有规律的、寂静的平淡生活,菊治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在不断地萎缩。
这样看来,“稳中无错”等词,不就等于让人老化、变得平庸吗?
“冬香……”
菊治冲着单身牢房的白色墙壁自言自语。
“我今天五十六岁了。”
如果冬香活着的话,今天晚上两个人也许会在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共同度过一个无比放荡的夜晚。
就像那次冬香生日时在箱根度过的夜晚一样。
正当菊治闭上眼睛进行回忆的时候,看守过来递给他一封信。
“喂,你的信。”
生日之际,是谁来的信呢?
菊治看了看信封反面,上面写着儿子高士的名字。
后面还盖有看守检阅已完的印章,菊治打开信一看,只见儿子略圆的字体在信纸上写到:“生日快乐!”
儿子高士还记着自己的生日。知道了这一点,菊治感到心中一阵温暖。
“自那之后,您一切都好吧?我很好。”
儿子的语气虽然简单平淡,但菊治知道字里行间包含了高士的种种思念。
“其实我本来打算去看您,可平时没有假,加上见了面我又不会说话,所以就改为写信了。”
父子之间,的确很少有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在这方面,母子关系就不同了,因此彼此的感情很深。
来信空了一行,继续写到:
“母亲那里恐怕不会寄去只言片语,但是她很好,请不要介意。”
高士也许向母亲提过父亲的生日,大概是碰了钉子。
从一开始,菊治就有一种感觉,妻子可能对自己抱有相当的怨恨,或是憎恶。
彼此不再相爱,最终走向分手,妻子产生怨恨也很自然,再加上自己和其他女性关系如此之深,以至引发了这次的事件。一想到这些,当然不想再看到丈夫,恐怕这就是妻子最真实的感受。
站在妻子的角度来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高士却找借口替母亲掩饰,实在让菊治觉得心如刀绞。
“但是,我以父亲为骄傲。”
高士说了一句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话啊!
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高士也没有说过这种话。菊治主动向他搭话,高士也是挑最简短的词语回答,父子之间从未进行过深谈。
菊治曾认为儿子高士是个性情冷淡的家伙。而现在正是这个儿子,写信告诉自己,“我以父亲为骄傲”。
出了这样的事情,反而增进了父子之间的感情。菊治一边觉得荒唐,一边把刚才的部分又读了一遍。
来信又空了一行,继续写到:
“您这次写的小说,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看来儿子高士已经读过《虚无与激情》。儿子以前从没提过自己写的小说,也许儿子其实在意,偷偷买了去读。
可那样一来,卷首献辞“献给挚爱的F”的意思,儿子肯定也会明白。
不过,儿子的来信根本没有提及此事。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觉得父亲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儿子第一次这么称赞自己。菊治觉得很难为情,儿子高士恐怕也是同样,正因为是写信,他才能写出这些话来。
“不管判您什么罪,我都相信我的父亲,因为世界上我只有一个父亲。”
对儿子高士来说,父亲的确只有一个。即使那个男人是个杀人犯,父子之间的羁绊也不会因此消失。儿子高士眼下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总之,您要注意身体,一定要加油!”
来信以这一句话作为结尾。
读完以后,菊治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高士肯定也要面对各种严酷的现实。婚约破裂就是其中之一,就是去公司,一定也会遭人背后议论,“那家伙的父亲是个杀人犯,”大家即使表面上不说,可用这种目光看待儿子的人却会很多。
儿子就是在那种环境里顽强不屈地活着。在来信中,儿子多少表露出那种决心和气概。
如果自己现在是自由之身,就会飞奔到高士身边,不顾一切地紧紧拥抱住他。
儿子的个头虽说超过了自己,但是心灵可能仍还脆弱,说不定他只是嘴上逞强而已。
面对眼前的儿子,菊治既想说声“谢谢”,同时又想向他道歉:“让你面临如此艰难的局面,全是我的错。”
不管怎么说,父子之间第一次产生了心有灵犀的感觉,就像古戏中的一个片段似的,菊治希望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说:“对不起!”
这天晚上菊治第一次给儿子高士写了一封信。
菊治告诉儿子,生日之际,收到他的来信非常高兴,并就给他带来很多麻烦一事向他道歉。在信的最后,菊治重复写了三个“谢谢”作为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