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可以梦见冬香以后,菊治感到夜晚不再那么恐怖了。最初被关到这个狭窄、黑暗的空间里,菊治曾经觉得呼吸困难,一度以为自己是否会猛抓胸脯,发狂而死,冬香来到了他的身边以后,他感到踏实多了。
大概由于死了的原因,冬香几乎没有主动说过什么,只是一脸寂寞地望着这边,所以都是菊治说着各种事情。
“那个警察看上去是个优秀的男人,但对男女之间的性爱却什么也不懂。”
“互相爱恋,彼此达到高潮,感到快活得要死,就会产生这样死了也行的想法吧。可是那个警察却一口咬定说,‘女人不会产生那种想法’。”
“那个警察就没让他爱的女性达到过高潮,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女人陷入疯狂的快感之中,希望就此死去的感受。只是片面认为我在随意说谎。”
“冬香,只有你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你要是能够出来作证,那该多好啊……”
深夜,菊治一个人呓语般喃喃自语,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如果让警察听当时的录音,对方或许能够明白。只要听了那些录音,无论警察多么顽固、无情,肯定都得承认。
在箱根那个夜晚的录音,还有之后的几次录音,再有就是最后那个夜晚的录音,只要让警方听了满载他们爱情的录音,对方一定会变得惊慌失措。
菊治想起自己被警察从公寓带走时,放在抽屉深处的录音机。
那份录音,是说明菊治根本没有杀人打算的唯一的证据。
“不过……”
菊治缓缓地左右摇了摇头。
“我绝对不会把那份录音给任何人听。那是冬香和我之间唯一的爱的证明,我就是死了,也不给那帮家伙听……”
第二天,菊治在审讯开始之前和律师见了面。说是见面,也只是在狭窄的会客室通过窗子进行了谈话。
关于律师,在被拘留的第二天,警方曾经问过菊治:“你有没有认识的律师?”因为没有合适的,所以菊治答道:“没有。”因此警方就通过律师协会,为他选了一个国家指定的辩护律师。
“我是北冈。”对方边说边递上名片。北冈是一个戴着眼镜、感觉沉稳的人,大概五十岁上下,比菊治略显年轻。关于男女之间的性爱,看起来比胁田警官有所了解,所以菊治略微松了口气。
“今后我负责担任你的辩护律师,所以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商量的事情,请随时和我联系。”
对方知道菊治虽然说是个杀人犯,但不是所谓凶残的罪犯,因此在态度上相当绅士。
菊治告诉对方想要两三件替换的衣服,并且希望对方把他放在抽屉最里面的存折和图章等稳妥地保管起来。
律师答应菊治近期去他那里一趟,并向警方要求保管他所有的贵重物品。
“另外,还有什么吗?”
听到律师这么一问,菊治想起了放在抽屉最里边的那个录音机。考虑到也许会被警察没收,他又觉得还是一直放在那里为好。
“请问……”
除此之外,菊治还想了解一件事情。
“这次的事件,报纸上已经报道了吧?”
北冈律师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第二天就……”
在拘留所中虽然也有轮流读报的机会,但是和犯罪嫌疑人有关的文章,或被剪去了,或被涂成一片漆黑,根本无从了解。
“那些报道是否篇幅很长?”
“因为你曾是有名的作家,所以文章和照片加在一起,有三大段之长……”
“有名?”
菊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久前他还被称为已经过气的无名作家,可一旦出现了问题,马上就成为有名作家了,这未免过于随便了吧。菊治不禁怒火攻心,但一想到这正符合媒体喜欢炒作丑闻的做法,只好叹了口气。
在报纸上刊登了篇幅如此之长的报道,说明此事已经无法掩盖。更有甚者,听说电视的午后新闻也进行了报道,所以还不知道会引起什么轰动,只是想象,菊治就已经觉得快要发狂。
《过去的畅销书作家,沉溺于女色而疯狂杀人》、《婚外恋以死的清算为终结》、《杀死三个孩子的已婚女性,杀人者自首》,就在不久之前,菊治还是周刊杂志的撰稿人,所以关于他的报道接二连三地涌现出来。
看到那些报道,离婚的妻子和儿子高士,还有中濑、周刊杂志的同事、大学的朋友们将会怎么想呢?
远远不止这些。住在关西的祥子,还有冬香的丈夫及孩子们……菊治越想,就越觉得绝望。
“不,不要……”
菊治两手抱头,不停地以头撞墙,这时看守赶了过来:“怎么回事?”
菊治充耳不闻。说老实话,现在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菊治无可奈何地保持着沉默。“安静一些!”看守说完就走了。
听着看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菊治又陷入了沉思。
菊治觉得十分愧对妻子和所有工作上的同仁,然而最让他过意不去的还是儿子高士。
出了这种事情,儿子是否还能结婚?一旦知道未婚夫的父亲犯了杀人重罪,女方姑且不提,女方的父母绝对不会同意。岂止如此,就是女方本人,也不会给一个杀人犯做儿媳的。
“高士,原谅我吧……”
菊治再次抱住了头,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菊治只是由于过分喜爱对方,掐住了她的脖子而已,没想到这件事却把那么多的人卷了进来,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和悲伤。
在这种情形下,菊治即使回归社会,也无颜继续生存下去,就是刑满释放以后,也没脸再见任何人了。
“或许索性死了更好……”
菊治的脑海里冒出了“死”这个念头。
他慢腾腾地环顾四周。
今后就算活下去,也要头顶杀人犯的罪名,被社会抛弃。岂止如此,仅被抛弃还算是好的,对冬香的丈夫和孩子来说,是无端的杀妻弑母大罪,菊治将被他们终生厌恶、仇恨。
与其接受审判,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下认罪,不如索性死了,该是多么轻松啊!
“而且……”
菊治忆起了冬香的微笑。
就这样死了的话,立即能够回到自己心爱的冬香身旁!
“谁也不理解我,我好痛苦,所以就到这儿来了。”那样一说,冬香定会如往常一样温柔地点头问:“发生什么了?”
冬香肯定会像睡前、醒后,或者空调过冷的时候,给自己轻轻盖上毛巾被一样,温暖地将菊治包裹起来。
“我要到冬香在的地方去……”
菊治一个人自言自语,他再次四下张望,怎么做才能死呢?附近只有大煞风景的墙壁和薄薄的被子而已,根本没有能够致人于死地的东西。实际上,进拘留所的时候,带金属的东西就不用说了,就连皮带都被对方收走了,所以不管怎么想方设法,也没死的可能。
“甚至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认识到这一点,菊治倒在了地上。
“不行了,我不行了……”
菊治一边挠头,一边对冬香诉说:“我想去你所在的地方,可又去不了,不管我怎么拼命,还是去不成……”
冬香果真在听吗?她是否能够知道菊治目前的悲哀?
菊治在诉说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冬香选择了一个多么完美的死法!
和自己心爱的人做爱,不断攀登快乐的高峰,在到达令人疯狂的快乐顶点时,让对方扼住自己的喉咙,在“杀死我吧”的绝叫声中走向了死亡。
冬香如愿以偿,在忘我的欢愉之中,按照自己的意愿寿终正寝,飘向了遥远的世界。冬香选择了一个如此圆满的死亡,而我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这么悲惨地留了下来。
“这太过分了,冬香,太过分了,冬香……”
在单人牢房中,菊治一边以头抢地,一边哭泣不停。
无论菊治怎么痛苦,如何倾诉,审讯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根据现行的刑事诉讼法,在犯罪嫌疑人被逮捕后的二十天以内,如果不能确定其罪行,完成案情记录,就不能起诉犯罪嫌疑人,疑犯将被释放。
也就是说,在警察署进行的审讯,这二十天是决定是否有罪的关键。
正因如此,警察的审讯也变得日益严峻起来。
具体到菊治这种情况,由于他承认了杀人的事实,所以关于杀人本身并不存在什么异议。相比之下,为什么要杀人,也就是杀人动机成了审讯最大的焦点。在这点上,从一开始警方和菊治的说法就意见相左,警方不会轻易接受菊治的供词的。
一般来说,既然杀死了人,就应该有杀人动机。围绕杀人动机,菊治最初就回答“没有”,所以从一开始就和警方形成了对峙的局面。当警方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的时候,菊治只能回答是应被害者的要求去做的。他告诉警察,冬香是在做爱达到高潮的时候,提出“杀死我吧”的要求,自己是应她的要求错手杀死她的。
然而,警方却认为没有女人会在做爱当中,要求对方“杀死我吧……”的。
不管对方怎么追问,菊治只能回答,“就是那么一回事”。因为事实本身就是如此,菊治不可能有其他的回答。
“你开什么玩笑……”
在审讯不如自己希望的那么顺利的时候,胁田警官必定会大喝一声,同时用拳头敲打桌子。这既是对犯罪嫌疑人的一种恐吓,也是三十多岁年轻警官沉不住气的表现。
“你仔细听好,被害人的死因鉴定如下……”
警察打开法医解剖的司法鉴定,开始读了起来:“死因是由颈部绞杀所致。由于头部动脉的外侧受到了强力压迫,刺激了迷走神经,引起血压下降、脉搏跳动迟缓,因此形成反射性的心脏停跳,死因推断如此。死者面部有明显的青紫尸斑、浮肿……”
菊治根本无法忍受将冬香的解剖报告继续听下去。
“请等一下……”
菊治不由喊出了声,变成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他绝对不想再听下去。冬香的尸检报告对他来说,过于残忍,过于痛心。
不过,警察的目的仿佛就在于此。他好像要的就是被逼到绝路上的菊治,终于忍受不了,承认了警察所谓的杀人动机,脱口说出“我杀了她”这句话。
脱了外套的胁田,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他继续念道:“死者头皮里侧,头盖骨的骨膜、面部、口腔、咽喉,以及咽喉黏膜、眼睑等部位,都有显著的出血痕迹……”
“请停下来吧!”
令菊治感到悲哀的,不是冬香身体很多部位都出现了浮肿和出血的现象。最令他痛心的是,如此美丽温顺的冬香,从头盖骨内侧到口腔、咽喉内部,被解剖得体无完肤,被全部检查了个遍。这种事情过于残酷,菊治实在无法忍受。
“不要……”
菊治伏在了桌子上,而警察却丝毫不为所动。这种冷酷无情,或许正是警察在长期和各式各样的罪犯对峙过程中锻炼出来的强项。
“你给我好好听着……”
警察就此对菊治进行穷追猛打。
“死者局部所见,颈部有极强的手指压迫的痕迹,同时可以看到指甲造成的皮肤损伤。而且在舌骨、咽喉软骨及甲状腺软骨上都发现有出血痕迹。正下方的甲状腺软骨一部分出现骨折,成下陷状态。”
“住口啊……”菊治激烈地左右摇头。
“甲状腺软骨一部分出现骨折,成下陷状态。”随着警察宣读的声音,菊治的脑海中,重新出现了自己用力扼住冬香喉咙的那一瞬间所发出的“喀吧”一声响动。
看来那还是冬香颈部骨折,喉管陷落时的声音。
“原谅我吧……”
菊治眼下已经忘记了警察的存在,只是不停地对冬香道歉。
菊治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如此过分的动作,当时他完全陷于兴奋状态之中,只是用力掐了下去。“太棒了”、“杀死我吧”冬香不住地喊叫,菊治就按她的要求,拼命加大了手指的力量。
真没想到,结果竟成了这样……
菊治由于恐怖和后悔号啕大哭起来,警察正中下怀一般叫道: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还能说没打算杀死她吗?”
以后的事情,菊治怎么也记不清了。准确地说,他当时头脑一片空白,也许说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为准确。
在这之前,警察不停地宣读冬香的解剖报告,那种残酷的做法使菊治变得呼吸困难,坐立不安起来。警察瞄准这个机会进一步逼问:“你还能说没打算杀死她吗?”菊治不由得低下了头。
菊治并没有明确回答“是的”,可由于他低下了头,仿佛就等于同意了警察的意见似的。
“对吧!”
听到警察得胜般的自满语气,菊治慌忙抬起了头,胁田马上宣布:“今天的审讯到此结束。”说完便站起身来。
“请等一下……”
菊治慌忙想要留住对方,但是胁田却对他不加理睬,他摁响了通知看守的铃声,拿着案卷走出了审讯室。
换班的看守走了进来,菊治就这样被带回了单人牢房。
不过,菊治却不能接受眼前这种结果。
听到对方宣读不久之前还彼此深爱的冬香,从头盖骨的骨膜出血,到咽喉软骨被掐断这种血淋淋的尸检报告,菊治变得头脑失常也就不足为奇了。对方瞅准菊治头脑一片空白的时机,让他承认自己“有过杀机”,真是一种令人沮丧、但十分巧妙的做法!
回到了牢房以后,菊治仍然念念不忘警察刚才读过的解剖报告。
“颈部有极强的手指压迫的痕迹,同时可以看到指甲造成的皮肤损伤。而且在舌骨、咽喉软骨及甲状腺软骨上都发现有出血痕迹。正下方的甲状腺软骨一部分出现骨折,成下陷状态……”
听到这些陈述,菊治当时陷入了恐怖和后悔当中,不由号啕大哭起来。现在独自仔细考虑了一下,菊治觉得那不应该是冬香的事情。
对于如此深爱的冬香,自己绝不可能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情。
警方宣读的尸检报告,也许是和冬香完全无关的人的解剖报告。
“不是,绝对不是……”
菊治哭泣起来,他叫嚷“不是”的证据只有一个,那就是停止呼吸的冬香脸上,确确实实现出了一种满足而温柔的微笑。
审讯仿佛进行得十分顺利,菊治想象不出这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其结果又是如何。
不过,通过和北冈律师几次见面交谈,菊治也渐渐明白了审讯的几个要点。
按照北冈律师的说法,菊治将被起诉已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是他自己承认了杀死冬香,所以杀人罪这个罪名已无法避免。
但是,在杀人罪当中根据内容不同,也有各种案例可循。
首先,菊治是否真正抱有杀意。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菊治真有杀意的话,那就会被定为杀人罪。
然而,如果在没有打算杀人而杀了人的情况下,可以称为过失杀人。比如说在开车中由于睡着了造成了人员的死伤事故,可以称之为“过失杀人”。这种情况和有预谋的杀人相比,量刑当然会轻一些。
还有一种就是在被害者要求“杀死我吧”的情况下将人杀死。比如被害者由于病痛或高龄,活得十分痛苦,希望安乐死等情况,一般可以称之为委托杀人。委托杀人的情况各自不同,一般来说,酌情处理的时候较多,量刑相对较轻。
“像你这种情况……”北冈律师一边阅读案卷,一边说,“你没有杀人的意图。根本没想到会发生那种情况吧?”
听到对方的问话,菊治爽快地回答:“是……”
警察逼迫菊治回答有杀人的意图,他至今还是无法接受。
“我真的没想到冬香会死。”
菊治想到当时自己的确用力过大的时候,北冈律师继续追问:“总之,你不是想把对方杀死,而把对方杀了的是吧?”
“不是那么回事。”
那个时候,自己虽然杀了冬香,可是根本没有任何目的。相反,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冬香。
自己想做的只有一点,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比任何人都希望冬香获得快感。获得那种如醉如痴的令人疯狂的快感,为了使她达到那种境地,所以才掐住了她的脖子而已。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所以我需要再明确一下。”
透过金属网,北冈律师戴眼镜的脸孔往前凑了一点儿。
“你对入江冬香……”
刹那间,菊治陷入一种错觉,好像在谈于己无关的事情。
对菊治来说,冬香等同于平假名的“FUYUKA”,更不用说加上入江这个姓,菊治不曾连名带姓的称呼过她。
然而对律师来说,冬香不管怎么称呼,都是入江冬香。
“是对方要求你杀死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