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以前身为畅销小说作家的时候,从铃木开始,明文社的那群家伙根本就不是那种态度。他们都是满口“老师,老师”地接近自己,磕头作揖一般请求说:“一旦有了新的作品,请马上让我们拜读一下。”现在却以“格调低沉、内容朴素”为由把书稿退了回来,人的脸皮再厚,也应该有一个限度。
“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菊治不禁冲着高楼大厦的墙壁喊了起来,在这种状态下,他根本无心工作。要想除掉这种窝囊郁闷的感觉,除了去见中濑,别无他法。
因为菊治也把书稿给了中濑一部,他读了的话,肯定会给自己一个相当的评价。换作新生社的编辑的话,一定能够理解自己作品的真正内涵。
菊治马上给新生社拨了电话,叫中濑接听。
“上次我交给你的那部书稿,今天晚上能见面聊聊吗?”
菊治突如其来的要求,仿佛让中濑吓了一跳。
中濑解释说晚上有一个饭局。
“晚上晚一些也行。”菊治仍不肯善罢甘休,所以他们约好晚上十点在银座的酒吧见面。
中濑指定的酒吧在新桥附近一座旧楼的三层,只有狭长的吧台并排摆在那里。
菊治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一对客人。“欢迎光临。”浓妆艳抹的妈妈桑走了过来。
菊治告诉她和中濑约好在这里见面,妈妈桑似乎事先已经得到通知,爽快地点了点头,拿出中濑寄存在那里的酒,倒了一杯兑水的威士忌给菊治。
菊治重新环视了一下四周,酒吧里面好似装鳗鱼的笼子般狭长,墙壁也显得有点儿脏,那种破落的感觉和菊治眼下的心情极其吻合,他开始喝酒。
中濑十分钟以后到了酒吧,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对不起,死说活说地把你叫了出来……”菊治道歉说。
“哪里,哪里,我也正想找你呢。”中濑心里挂念的也是小说的事情吧。
过了一会儿,菊治问:“那部书稿读完了吗?”
好像正等着对方问一样,中濑点头道:“相当有意思,让我频频点头的地方很多,而且性爱部分的描写也相当生动……”
这是根据现实生活中和冬香之间的爱写出来的。可菊治却没有做声,一直默默无语。
“我觉得非常出色,但是编辑那边……”
他们是什么意见?菊治探过身去。
“他们说内容有些沉闷,过于纠缠不清,还说缺乏你早期作品中那种华丽,无法让读者感受到那种如痴如醉的甜蜜……”
“可是……”
这样一来,和明文社的加藤部长所说的不是一样吗?菊治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同意,因为我已经五十五岁了。我希望创作和我年龄相符的、内涵更加深刻且有分量的作品。”
“明白,你想说的一切,我太明白了。”
中濑仿佛像要安慰他似的,右手不停地上下舞动。
“现在出版界的状况也相当严峻。总之,这中间的空白时间太长了。”
“空白时间太长了?”
“对,从你出版上一部作品到现在已经将近十五年了吧?在这中间,读者们也全都变了。”
菊治呆呆地望着前面的酒柜。在中间偏左、灯光照到的地方放了一瓶威士忌,在“OLD”的文字下面写着“15”。
标志此酒已经存放了十五年,可映在菊治的眼里仿佛却是他没写小说的十五年时间。
“那么,我的书能够出版吗?”菊治目前想知道的只有这一点。
“唔……”中濑动了一下头,凝视着空中的某一个地方,不久突然冒出了一句:“实在对不起,照现在这个样子很难。非常遗憾,我们出版社出不了。”
听到中濑这么一说,菊治简直无话可讲,他一直盯着酒柜里面的酒瓶。
中濑问:“明文社怎么样?”
此时此刻,菊治就是嘴歪了,都不想说被明文社也打了回票。
然而中濑从菊治的沉默中仿佛已经找到了答案,他用略带宽慰的口吻道:“您那本小说并不差。它有看点,可以说在你的作品中是一部标志性的作品。只是离你出版前一本小说,中间的时间空得太长了。”
菊治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凝视“15”这个数字。
“那些编辑的意见是,既然间隔了这么长时间,你和新人作家没有什么两样。”
在菊治的脑海中,“新人作家”这个词慢慢地扩展开来。他自己根本就没想到,在不知不觉当中,自己又退回到了起点。
“要把一个新人推向读者,还是需要那种华丽的成分。”
“……”
“我这么说虽很失礼,可我曾经提过先出五千册,他们还是不同意……”
曾经几何,自己也是几十万册畅销小说的作家,难道现在连出五千册都不行吗?菊治伤心得一口气喝干了兑水威士忌,中濑也受了感染似的将酒一口吞下。
“编辑那边,人也都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谁都不想去冒险,而且现在年轻的编辑多了,他们关注的都是和自己同年代的年轻作家。”
“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菊治将双手捂住耳朵,闭上了眼睛。
再跟中濑说下去也毫无意义。岂止如此,再继续下去的话,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加悲惨。
“已经够了……”
菊治再次面对中濑,将错就错地低下头。
“我全明白了,谢谢。”
“也不是完全就没有希望了。过个一年半载,事情也许还会发生变化。”
现在都不行,菊治不认为明年会更有希望。菊治自己也在一定程度明白,出版界严峻的现状以及情随境迁。
“你这样明白地告诉我,实在太好了。”
“去不去俱乐部?”
中濑可能想在一个有女孩儿的热闹地方安慰菊治,但眼下这种状态,菊治就是去了,只能更加失落。
“不了,今晚我回去了……”菊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要紧不要紧?”中濑也随之起身。
“不要紧,今天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菊治抛下一脸担心的妈妈桑和中濑走出酒吧,乘电梯来到一层。
但他并不想就这样回家,他在银座几乎没有熟悉的酒吧。菊治停了一下,决定去四谷的荒木町。
眼下他已经没有坐城铁的力气,于是拦了辆出租车,来到小路前面的酒吧。
“嗨……”菊治熟悉的妈妈桑招呼他。
“你怎么啦?这样变颜变色的?”
菊治自己并不觉得,可心中排解不开的郁闷大概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
菊治要了什么都不加的烧酒,说起了自己的书得不到出版的前因后果。
“是不是太过分了?”
菊治希望得到妈妈桑的共鸣,她两手叉腰道:“那种家伙,你根本不用理会。”
对妈妈桑来说,这样也就行了;但对菊治来说,却不是不加理会就可以过去的事情。
“那群家伙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文学。如果对人类的根源一直探究下去,其根本就是性爱。那些人绝对不知道那种极端的忘我的快感。”
“他们就没使女人达到过高潮。”
“对啊,是那么回事。”
菊治的心里话都被妈妈桑说了出来,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如果是个男人,不让女人快活,那怎么能行?”
“哎呀,看来你在身体力行啦。”
妈妈桑瞟了菊治一眼,他不禁点了点头。
“是有孩子的已婚女性吧?”妈妈桑一语中的。
菊治慌忙问:“您怎么知道的?”
“你上次不是说过嘛,说那个女子做爱特别棒。”
菊治知道自己没说那么具体,可妈妈桑一目了然。
“你让对方那么快活的话,你就够呛喽。”
菊治又要了一杯和刚才相同的烧酒,嘴上更把不住门了:“那个女子有三个孩子,她说和丈夫行房一点儿都不舒服,所以一直厌恶性生活……”
“那种女人才会在性方面突然开花呀。你可是跑不掉了啦。”
“跑不掉就跑不掉呗,怎么都行!”说着醉意一下子涌了上来。
“酒吧要关门了。”直到妈妈桑催促为止,菊治一直在那儿说个不停。
此后的两天,菊治都像死了一般。
第一天,由于前一天晚上喝得太多,根本起不来床,幸好大学已经放假,所以菊治睡了一天懒觉。第二天酒虽醒了,他还是下午很晚才出门,完成了最低限度的工作就回来了。
在外面菊治借口身体不好,所以周围的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是由于自己的书不能出版,所受的打击一直得不到恢复。
这种状态实在不佳。菊治曾想干脆把此事告诉森下和石原,缓解一下自己这份郁闷,可又觉得一旦将此事公之于众,就等于自己公开承认了失败,而且即使告诉了他们,自己的作品仍旧见不到阳光。
这种状态持续到第三天,冬香来了,菊治总算恢复了活力。
那一天气温超过了三十度,十分炎热,冬香十分少见地穿了件无袖白连衣裙,见面的同时,菊治把实话告诉了她。
“他们告诉我那部小说不能出版。”
“为什么?是什么原因?”
面对冬香连珠炮似的提问,菊治把加藤和中濑的话一一告诉了冬香。
“怎么会……”冬香生气地摇头道,“太过分了!那些人全都不对!”她一口咬定。
菊治享受着冬香的安抚,有些自虐似的说:“我似乎已是过气的作家了。”
冬香继续鼓励着他:“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过气的作家。你绝对有才华。”
只有冬香一个人相信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菊治越发想向冬香撒娇,冬香会把一切完完全全地都接受下来。
“你放心吧,肯定会有人发现你的才能的。只是那两家出版社说不行,你绝对不要灰心丧气。”
在冬香安慰自己的过程中,菊治有一种自己仿佛被母亲的大手抱在怀中的感觉。
“如果你做不了的话,我拿那些书稿去各个出版社推荐。”
听到这里,菊治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来到床上,把脸伏到冬香柔软的胸前,悄声自语:“谢谢。”
眼下冬香对菊治来说既是一个心爱的女人,又是一位母亲。
菊治就那样抱住冬香,加大了手臂上的力量诉说道:“我有你就够了,千万别离开我。”
“放心吧,我永远在你的身旁,我什么地方都不会去。”
他们互诉衷肠,彼此亲吻对方的嘴唇,然后匆忙脱下衣服,一丝不挂地结合在了一起。
要把这种绝望的心情忘掉,能够把自己带往别的世界的,除了性爱,别无良策。
他们全身紧贴,菊治不断深入冬香体内。只有将自己全部的精力挥霍尽,才能忘却那份郁闷。
菊治的想法仿佛传给了冬香。为了鼓励这个可怜脆弱的男人,为了使他获得新生,冬香试图把它全部吸入自己体内,任由他疯狂发泄。
总之,他们就这样一直贪恋地求索,直到在贪欲之中再也不能思考任何问题,深深地沉溺于快感的世界中,在达到高潮后,被放逐到空虚的世界里。那种感觉,大概就相似于人类被投放在寂静的宇宙空间一样。
趴在冬香柔软的肌肤上,就像卧在没有重量的云毯上一般的。菊治边想边打起盹儿来。
菊治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轻轻动了一下上身,仿佛在问什么似的,冬香悄悄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双方都达到了高潮。在做爱后的倦怠中,回顾不久前的愤怒、悲伤等等,让人觉得那些仿佛都存在于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里。
“原来如此……”
也许性爱是为了这种时刻诞生的。不管多么伤心难过,就算失去活下去的气力,男女之间突然因一点儿小事产生的争执,所有这些都解决不了的时候,只有那种绝对的性爱如暴风雨一样,可以将一切冲洗干净。恐怕也只有性爱,才能使人忘记争端,让男女获得新生的力量。
“你太棒了。”
冬香达到快乐巅峰时的一句话,赋予了菊治新的勇气。
和冬香合二为一,在她的鼓励下,菊治终于恢复了精神。
自己努力创作出来的作品被人埋没,的确十分难受,但这并不代表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正如冬香所说,总有一天菊治会得到人们的承认,小说得以出版,说不定还能受人瞩目。
仅仅一点儿挫折,绝不能垂头丧气。相反,总有一天要让那些家伙刮目相看。自己一定要心怀这份气概和意念,重新站起来与之抗争。
“谢谢。”
菊治再次向冬香致谢。总之,托她的福,菊治在此获得了勇气,重新站了起来。
“总有一天,我把它出版成书。”
“对啊,为了我,你不是还在卷首写了‘献给F’那句话吗?”
听到冬香的话,菊治重又把她抱在怀里,深深地吻了下去。
由于今天做爱比以往更为激烈,加上交谈了很长时间,分别的时候又快到了。
虽然有些恋恋不舍,菊治还是先行起床,冬香随后消失在浴室之中。菊治穿好衣服等着冬香,她出来后,菊治轻轻爱抚她无袖连衣裙腋下的地方。
“怎么啦?”
“没什么,我只想摸一下。”
虽然已经经过了充分的爱抚,然而冬香连衣裙肩口露出的雪白纤秀的手臂,却显得异常艳丽动人。
“哎,下次是放焰火的日子,你真的能来吗?”
冬香点头。
“还穿夏日和服?”
“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来。”
“哦,你能在这儿住上一夜吧?”
“嗯,我住下。”
到了那天晚上,可以一起看放焰火、吃饭,然后共度一夜。这些梦想果真能够变为现实吗?如果真能实现,正可谓是“仲夏夜之梦”。
“我要不顾一切地把你的全部夺走。”
菊治仿佛想起来了中城文子在焰火之夜吟咏的俳句,冬香痛快地点头。
“请把我的一切全部夺走吧。”
在此后的四天当中,菊治一直暗暗祈祷焰火大会那天,冬香能够顺顺利利地从家里出来。
正好是八月初,由于两期的周刊杂志并作一期出了,所以菊治较为空闲,冬香是否能顺利地从家里出来?她说过要把孩子们送到外公外婆家,那她丈夫怎么办?即使对妻子再不关心,知道妻子要在外面过夜的话,肯定也会询问住在什么地方。更不用说最近冬香的丈夫对她的冷淡好像十分恼火,说不定冬香会受到丈夫的种种盘问。
如果那时她丈夫发现她要去见别的男人,就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冬香当天能够如愿出来,菊治能做的只有真心祈祷而已。平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到了焰火大会这天,菊治给冬香发了个短信:“没问题吗?”
“我七点以前到。”冬香的短信回答。
在放焰火的夜晚,两个人秘密相会,然后共度良宵——这个仲夏之夜的梦想,正在一步步走向现实。
为了和冬香匹配,菊治决定穿上很久没有穿过的夏日和服。那还是母亲身体健康时买下的,已经十年以上没穿过了。
傍晚,菊治从整理箱中取出了和服,白底加深蓝的竖条,图案略嫌单调,但是大小却刚好合身,再配上藏青色的腰带,也还说得过去了。
万事俱备,可能否顺利地去看焰火,菊治仍旧有些放心不下。据说每年去外苑参加焰火大会的人很多,所以非常热闹,想找一个看焰火的好地方十分不易。
要是那样的话,到自己住的公寓五层的房顶上去,说不定能看得更清楚。
想到这里,菊治便向公寓的管理员打听。
“由于其他住户也有要求,所以公寓的顶层今天开放,放心吧。”管理员告诉他。
若是这样,爬到公寓顶层去看焰火岂不更好?问题是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的样子。估计楼顶上基本都是公寓的住户,自己和冬香看上去是像一对老夫少妻,还是像一对婚外恋的情人?然而别人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已经准备好了,冬香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就可以出去。正当菊治环视自己房间不住点头的时候,门铃如愿地响了。
差一刻七点,冬香好像准时到了。
菊治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冬香冲了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冬香的头发全部盘了上去,身穿一般的洋装,右手拎了一个很大的纸袋。
“我本来打算穿着夏日和服来的,可没有时间了,我可以在这儿换一下吗?”
“当然了,请。”菊治点头道。
看来冬香打算先去浴室冲个凉,然后再到卧室里换衣服。
“焰火大概从七点半开始。”
“我会尽快把衣服换上的。”
菊治等了一会儿,冬香穿着夏日和服走了出来。
“真漂亮……”
淡蓝色的底儿,白色和深蓝色的小花从胸口一直散布到裙裾,配了一条橘红色的腰带,胸前菊治送给冬香的项链也在闪闪发光。
“看上去很凉爽,你穿着真合适!”
冬香原本就显得华贵,再加上头发盘了上去,纤秀的脖颈显得雪白艳丽。
“你也很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