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遥我们5个人都靠在被上抽烟,烟灰缸是用香烟盒叠的,很精致,在我和阿英中间的铺板上有一个拇指肚大小的洞,我就学着阿英,不断地把烟灰弹进那个黑洞里。
阿英跟我说,他是抢劫进来的。说的时候,他笑着扬起左手给我看,我很意外地看见他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还是半截的,不过显然是老疤了。估计和这次抢劫无关。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哥们儿喝得有点高了,一个叫大楼的说,咱找点儿乐子去吧,上粑粑三儿那里,粑粑三儿是我把兄弟,在六合镇开了个酒楼,其实就是窑子铺,我就开着我那辆狗骑兔子去了……”我们这里管那种带驾驶楼子的动力三轮车叫“狗骑兔子”,很损也很形象。阿英笑眯眯嘬了口烟,接着说:“走到半道儿,看见路边卧了辆拉煤的双挂解放,一个矬子正翻开机盖检查线路呢,大楼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说咱敲他点血,拉煤的身上都有钱。当时我们已经开过去了,我觉得这想法挺好,马上就掉头回去,四个人好像热情都他妈挺高,要不说死催的呢,当时要是有一个人反对,这事就免了,本来就有些找乐儿的意思,没到非抢不可的地步。”
“酒壮怂人胆。”缸子说。
“还真是。”阿英笑道。然后他笑着问我:“哎,麦麦,你是大学生,见多识广,你说我这案子能判几年?”
缸子说:“不早告你了嘛,抢劫最高刑是死刑,有点准备啊。”姜小娄说:“阿英这事判不了,顶多就算一找乐儿犯!”阿英:“你他妈才是找乐儿犯!”
肖遥仰在被罗上,偏过脸来搭讪:“麦麦的事我看大不了。”
“包庇算事儿还?”姜小娄道。缸子也说:“我上回在二监碰到一个,他弟弟杀人,他知道他弟弟跑哪去了,没说,才判了两年半。”
“杀人能跟施展这事比么,麦麦你肯定捕不了。”阿英挥着半截残手说。
我一咧嘴:“说胡话哪?我这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姜小娄坐直身子,兴奋地炫耀:“这都不懂啊,现在是刑拘,还没批捕呢, 38天以内要是捕不了,就得放人。”阿英拿嘴唇撅他一下:“臭摆啥,你刚知道几天?刚进来那晚上还不是凝着眼珠儿跟白痴似的。”
“你好?刚进来见个秃子就喊大哥,吃饭时候托着窝头掉眼泪儿。”
阿英腼腆怪异地笑着,没有争辩。
我听出来缸子是二进宫的,不觉向前挪了下身子,用探讨的口气说:“这里的事儿以前还真没研究过。”缸子脸上马上多了一层“过来人”的沧桑感:“熬人啊,好人也熬神经喽,进来了先是刑拘,然后检察院批捕,不够捕的要不放了,要不撤捕劳教。劳教还不如判刑,劳教是最苦的,把人当牲口使,累出屎粑粑来都不饶你啊。宁捕不劳,进来过的都知道。咱说这边儿……逮捕证一签,还得等着起诉,开庭,一次不行两次,判完了,不服气还得上诉,终审判决接到手算一大关过了,下面就等着下劳改队。以前的劳改局现在听说叫监狱局了,都是一个操行,下队之前得先在监狱圈着,二十年往上的重刑犯就撂那了,其他人一般一个月左右分到各个劳改大队去,这就正式开始献身劳改事业了。折腾吧?”缸子笑着问我。
“听得我头都大了。”我是说真的。
“你上次为啥进来的?”我问。
“跟阿英一样。”阿英立刻受了刺激似地喊:“你小逼甭跟我一样啊,你上次6年哪!我可判不了那么多。”
“那时侯我刚19,闹着玩似的,就抢人家一包儿。”
“找旮旯偷着乐去吧,要赶上83年严打,你丫还有今儿?”姜小娄笑道。阿英抢白他:“改改你那京片子嘴,啥丫丫的,听着乱心。”缸子接过姜小娄的话茬说:“还真是,严打那会儿,抢俩个西瓜就给凿了,我一哥们儿,坐车不买票还啐人一脸大黏痰,判13年,发大西北去了,现在连拘留都不收。”我说那不叫法治,是胡来。
“胡来真管用啊,那阵儿治安多好,中国人就怕狠的,邓大爷就够狠!”缸子一脸崇拜。
肖遥被缸子的话调动了灵感,从铺上直起身子冲南边吆喝:“都你妈放倒啦?监规全背熟了吗?是不是等我来狠的!”
那边躺着倚着聊天休息的一下子起来大半,打坐似的盘腿坐好,眼睛一律望向墙上的《规范》,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嘴里小声嘟囔着。
姜小娄也来了精神,一摆手:“强奸,过来。”“强奸”立刻紧喝了两口凉水,趿拉着鞋颠过来,训练有素地蹲在我们前面的地板上,脸色有些对前途感到迷惘似的苦恼。
“十不准第八条。”姜小娄说。
“第八条,第……不准,不准传播犯罪手段,怂恿他人犯……”
“去你妈的!那是第八条吗?”缸子把手边的纸烟缸狠狠拽到强奸脸上,强奸的脸立刻被飞腾的烟灰弥漫了,他一边不能控制地咳嗽,一边赶紧把烟灰缸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缸子身边,然后被姜小娄一脚踹回地板上,后脑勺“嘣”地在墙上敲了一声。
“哎呦~~”,强奸坐在地上,呻吟着。
“起来!”肖遥断喝一声。
阿英兴奋地蹦起来:“要不要我帮你起来?”强奸受了电击般赶紧蹲好,拿眼睛瞟着阿英,颤声连说:“不用了,英哥。”
“第八条。”姜小娄把姿势调整得更舒服些,眼睛望着强奸,有些阴森森地说得慢条斯理。
强奸吸口气背道:“不准恃强凌弱、打骂、污辱、勒索其他在押人员。”然后长出一口气,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望着墙上的《规范》,一字不差,心里居然替他松了一口气。
姜小娄骂道:“倒霉德行,谁教你的‘恃强凌弱’,那念啥?”强奸偏头看着《规范》,皱着眉头嘟囔:“是‘恃’呀?”
姜小娄突然揪住正想往回缩的强奸的耳朵:“那念‘持’,‘持强凌弱’!”强奸呲牙咧嘴地叫:“哎,哎,姜哥,持强凌弱’,‘持强凌弱’,我记住啦。”姜小娄总结性地又狠转了一下手指,伴随着一声惨叫,阿英顺脚把强奸又踹到地上。
肖遥说:“行啦,再背去!”
“强奸”获得大赦似的连连答应,然后屁颠屁颠跑厕所拿来抹布,认真地擦拭着地上的烟灰。完事后,自觉地盘回铺上,两眼死瞪着《监规》。
突然,屋角传来孔府家酒的广告播放声。
我早已看到但没多在意的电视机自动打开了,那是一台21英寸的彩电,用铁架子固定在靠门的墙角上方。下面有一个用铁篦子网住的黑匣子,阿英告诉我说那是个扩音器,姜小娄说是监控器。
“七点了。”缸子说。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是娱乐时间,就是集体收看C县有线台的节目。除了看守所的控制室,任何人不准私自开关电视或调换频道,对违反各项监规的号房,停看电视就是惩罚手段之一。
缸子说:“现在讲究多了,我头回进来时,狗屁都没有,整天就是干活,烟瘾大的都憋坏了,赶上有提讯的,就在鞋底子上抹鼻涕往回沾烟屁,送给老大就能得个笑脸儿啊。唉,现在还有厕所电视了,还让抽烟了,你们多幸福。”
“烟屁啊,可你们用什么点?”
缸子来了精神:“钻木取火,钻木取火知道吧?跟那个差不离,我们用棉花卷手纸,在洋灰地上蹭,蹭,蹭,直到冒出烟来,一吹,来火啦,嘿嘿!”
“牛逼!”姜小娄亮着眼珠子说。
我的初夜
电视节目超级没劲,在第N遍重播琼瑶阿姨的《还珠格格》,强奸等一小撮人看得还真投入,眼球都快飞屏幕上去,不时跟着一惊一乍的小燕子傻笑。自己的处境好像已经被忘到爪洼国南头儿去了。
这边的几个人开始打牌,pass,我不会,就在旁边看热闹。他们赌烟的,每个人脚底下放了一盒“恒大”。
到电视突然关掉时,肖遥输了两盒。
“就宰我一个人啦你们仨。”肖遥看着另三张笑脸儿说。
“不劫富济贫怎么共同富裕啊。”姜小娄看一眼肖遥,话题一转说:“麦哥睡前边来吧。”不等肖遥表态,姜小娄就指着我的被罗喊:“马甲!把那个被子挪阿英边上,你们顺着往外挤!”一个看上去挺干练的家伙跳起来照办了。
原来,睡在什么位置上,在这里是非常讲究的,它象征着一个人在监舍里的政治地位。有句俗语:睡觉靠边,大小是官。我当时自我庆幸的心理很重,其实是侥幸,如果没有施展,我不会第一天进来就享受这样的优待——当然,没有施展,我也不会进这种地方来。
“睡吧。”肖遥一吩咐,南边马上铺床,“强奸”第一个钻进被窝,脸朝厕所,刀似的立着身子。其他人陆续躺下,都扣肉般侧贴着,即使这样,还是显得拥挤。我们这边就宽松好多,估计一会儿躺下,可以摆“大”字了。
姜小娄问肖遥:“晚上值班怎么安排?”
我说值什么班呀?缸子说:“晚上睡觉得安排人盯着点,别有那想不开自杀的、逃跑的。”
阿英说:“麦麦头一天来,先顶我,跟缸子值第一班吧,我往后错。”
后来明白这值班排序也是有等级观念的,有头面的人都要争取一个对睡眠质量影响较小的时间段。这也算是一种“福利”。
其实十二点以前,很少有人睡得着,于是前排的几个又开始玩牌。肖遥和姜小娄不值班,玩足了就睡下了,缸子和我开始上岗。其实就是小声聊天,混一个小时的时间。
估计大家都睡着了,缸子环顾一下四周,扫了一眼肖遥的脑袋,小声说:“咱号儿的安全员是外地的,棒槌一根,拢不了啥事,就是家里花俩骚钱儿,管教才给他个官儿当。小娄、阿英我们以前都是一个号过来的,施展是我们老大,你这一来,咱哥几个的伙更大了,以后这号里的事就更好料理啦。”
我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肖遥,点了点头。刚才我还以为他架子大呢,原来是孤立啊。
缸子说他刚结婚不到半年,女方家里本来就不同意闺女嫁给一个劳改犯,这下更没戏了,估计离婚是早晚的事情。缸子说到自己老婆时很无奈,看样子心里愧疚。
“那天一个狱友出来了,大老远来看我,我就跟我门口小卖店的胖子借200块钱,准备请那哥们搓一顿去,胖子楞不借,这不明摆着看不起咱嘛,我当时就火了,从他钱柜里抓了两张票子就走,告诉他爷们明天就还给他,嘿,小子回头就给打110了!”
“这事也不算大。”我安慰说。
“算抢劫,三年起步,我又是累犯,打累加半年到一年,搞不好得弄5年上下啊,真不值得。”缸子苦笑。
缸子说他最对不起的还是老爹老娘,上次出来的时候,他一进家就给老两口跪下了,三口人抱一块儿哭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妈都73了,坎儿,弄不好坎儿我身上,一口气上不来没了,我还活啥劲,还进得了那个家门吗?”
临睡,缸子跟我说了一句:“别看你有学问,这里面的事弄不明白呢,自己把握好了,别漏进去。”
“你多点着我一些就有了。”
“唉,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的案子理顺了,一句话琢磨不到,就可能多判几年啊。跟那些警察不能有实话,也不能一句实话不说,得拿捏好了,不过到啥时候也不能信他们的,他们要说:你就认了吧,签个字就放你,这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我们就是走一过场。哥们儿你可千万别上当,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嘿嘿,这里面学问大了,逮着机会咱好好聊。”缸子打着呵欠歪过头去。
躺在被窝里,仔细琢磨着“前铺”这几个家伙的关系,觉得自己现在的位置挺微妙的。肖遥是这里的“安全员”,不过明显是个摆设,但有政府做后盾,他还是腰杆蛮硬的。姜小娄他们三个很排外,如今又急着拉我入伙,扩大组织势力 ,大有完全孤立肖遥的用心。
初来乍到,就睡到前铺来,看来这待遇也不是平白享受的,虽然有施展的铺垫,但还要我自己懂得怎样维护来之太易的“幸福”啊。
望着涂料层斑驳着的屋顶,我不断怀疑着这种生活的确定性,铁门一关,世界就这样小了么?我真的属于这“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的局促、逼仄的世界了么?我真的要和这些人——这些背负着盗窃、强奸、抢劫、敲诈历史的人一起生活了么?
我感到头有些发昏,阿英和搭伙值班的家伙小声聊着什么,不断嗤笑着,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我在这个新世界里沉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