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前夕
6月25号,庞管通知丰子杰说:“明早上穿利落点啊,六二六了,公判。”
丰子杰这两天正等判决等得上火呢,公判的可能性也早考虑到了,这是搞运动留下的后遗症,赶上啥日子了,就整啥事儿。丰子杰当时跟庞管笑道:“行啊,临走配合一下政府,也算给禁毒宣传做点贡献吧。”
晚上丰子杰来了兴致,给我们一通神聊,一边白话,还一边做示范,告诉我们怎么吸板,怎么打针,他说:“毒品这个玩意不能沾,沾了就倒霉。一般吸毒的,都是以卖养吸,光知道洗粉儿,不败家都邪了。”
金鱼眼问:“你不在外面也吸嘛,还都说戒不了,我看你进来也行了。”
“开始能好受嘛,我在外面给强戒了两回都没改过来。我呆这9个月长了70多斤肉,你问海大爷,我刚来时候啥样?”
海大爷笑道:“一把能掐过来。”
丰子杰接着聊吸毒的事:“吸毒的人一上了瘾,根本就不是人了,就说我一胡同的瘾君子吧,一回没料了,直接跑去找我要,我根本不跟这种级别的交易,我说没有,刚才剩点我都给用了,正在血管里翻腾呢。你猜他红着眼说啥?”
我们专注地望着他,表示高度感兴趣。
“那小子扑地给我跪下了,鼻涕眼泪一块掉啊:‘丰哥,丰哥你救救我,抽点血给我吧。’”
我们哄笑起来。看出丰子杰今天晚上有点兴奋了。
丰子杰又讲他怎么到南边闯,怎么往回带货,怎么和一路关卡打交道,重点突出了一下他机智灵活临危不惧的风采。小不点和丰富在旁守着,一脸崇拜。
后来我们都困了,丰子杰还兴奋异常地讲呢,已经有些车轱辘话转回去,大伙不能不陪着打哈哈,还得继续表现得特感冒。其实心里烦着呢,晚上他敢情不值班,一合眼就天亮见了,弟兄们陪得起么?
要不是当值管教溜达过来催促,丰子杰的演讲可能要持续一宿了。
我们猴急着钻进窝里,小不点伺候丰子杰躺好了,才去睡,丰富先洗了把脸,提起精神,按部就班给丰子杰做按摩,每天丰子杰的呼噜声不起来,他绝不敢住手。这样也比当屁屁强,至少政治地位高啊,不就少睡点觉嘛。
转天上午,丰子杰被带走了,号筒里一共去了七八个,加上别的楼的,估计也该有几十号人吧。丰子杰临走时,庞管交代金鱼眼:“号里事你盯着点啊,丰子杰过不了十天半月就下队了,你得抓紧熟悉业务了。”
金鱼眼喜笑颜开地答应着,马上就回头吆喝:“都坐规矩点,各就各位。”
大多数人都老大不情愿地正了正身子,侯爷“呵呵”一笑,革命军人似的挺直腰杆,给金鱼眼捧场:“呵呵,大家都坐好了,金队长训话。”金鱼眼无可奈何地笑一下,一屁股坐丰子杰常坐的位置上,掏支烟点上,自我感觉贼好。我估计要让他坐天安门观礼台上,他准能飞起来。
舒和凑我耳朵根底下说:“小人得志。”
我说:“山中无老虎……”
丰子杰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金鱼眼问:“多少?”
“无期。”丰子杰轻松地说。
“没吃呢吧。”
“吃个鸟!这半天晒的,快糊了,连口水都没给喝。”
金鱼眼立刻环顾大家:“谁箱子里还有存货,贡献出来!”丰子杰不满地说:“不用,我那份午饭呢?”
“嗨,我以为你们得从外面吃呢,没给你留。”金鱼眼继续催促我们:“存货都拿出来,舒和、麦麦,你们那肠子呢。”现在舒和、常博我们三个在一伙吃饭,购物也都放一堆儿。
我说我们就剩方便面了,干嚼行吗丰哥。
丰子杰一脸正气地说:“我不掐巴你们东西,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小不点,拿几块饼干来,操,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丰子杰的正气是做给大家看的,也给金鱼眼横一标杆,让他从第一步就跌份,但丰子杰的怨气绝对是冲金鱼眼发的,那话的后音是:我还没走呢!
金鱼眼讪讪笑道:“听胖子说了,这两天要卖烧鸡,我买两只,给你饯行。”
丰子杰笑道:“我还不好那口,你就爱吃鸡吧。”我们会意地笑起来,金鱼眼笑道:“丰哥你拿我找乐哪。”丰子杰还是笑着:“我看你是拿我找乐,再不找就找不上了。”
看得出来,两位有点小叫劲儿。我们谁也不敢瞎答茬了,都没事人似的做起自己的事来,我看着书,舒和跟常博凑一块重温着常博女友的缠绵情书,贪官海大爷眯眼打着盹,大臭和于得水神情专注地挤着顽固的疥疱,各得其所。号房里除了丰子杰旁若无人的咀嚼声,再没有别的杂音。
庞管突然把大臭提走了。我们都有些意外。丰子杰一边吃饼干,一边含混地说:“大臭也该进检了。”就是说,大臭可能让检察院的给提走了。
半个小时后,大臭回来了,红光满面地奔水池子边上去,一边冲刘金钟笑:“白捡来一律师。”
丰子杰喊他:“嗨嗨,进来多少日子啦,不懂规矩?”
大臭这才省过闷儿来,忙撤回到丰子杰面前。丰子杰挥挥手:“往后站,一身大疥!”
“丰哥,检察院的提我,问我案子的事,问我找没找律师,还说法院那边将来得给我安排一律师,不要钱,白打官司。”大臭报喜。
丰子杰说:“你上过学嘛,那叫法律援助,对吧那个谁?”丰子杰看着我们仨这边,也不知道问谁呢,我们乱点一通脑袋:“对对,援助律师。”
“一给你援助,说明你案子够大了,这跟内定死刑没嘛区别,高兴啥?滚吧。”丰子杰一摆手,大臭溜溜归位,扫光了笑容,只跟刘金钟说:“反正也是死。”
刘金钟说:“我都不让我家里找律师,花那冤枉钱,还不如喂狗,东子倒是请律师了,还一块请仨,管蛋用,没耽误一个死。”
“那白给的也不能不要啊。”大臭嘟囔道。
金鱼眼喊道:“别瞎逼翻翻啦!”大臭哑巴了。
丰子杰消消停停喝了口水,冲大臭说:“赶明你见了律师,就跟他把事情前后一摆,让他重新调查取证,我老觉得你这事可能冤枉。”丰子杰诚心掸金鱼眼的面子,偏要勾搭大臭说话。
大臭含糊地说:“没戏啊,我连一点事儿也想不起来了,咋调查?”
金鱼眼评论道:“调查个鸟,别再钓上个王八来吧。”
丰子杰笑道:“哈,真能钓上个王八来,你们哥几个还能补补呢,可别钓上来个大眼泡,要肉没肉,要油没油的。”
我们一笑,金鱼眼很不吃劲,跟丰子杰说:“又拿我找乐。”
“瞧你?净把别人往歪处想,咱这不是给大臭出谋划策呢么,大臭又没别的能耐,靠啥保命?”
丰子杰说着给了金鱼眼一棵“三五”,用探讨的语气说:“你说大臭这案子有没有打?”看样子,把金鱼眼当一专家了,那表情显见得是兄弟做派,好像刚才那些真的只是练嘴,没有别的意思。丰子杰够可怕的,让人摸不着头尾。
丰哥的倒记时
丰子杰接判决后的第三天上午,庞管就给他安排到接见室和老婆孩子一块吃饭。这已经很搞特殊了,一般已决犯明确表示不上诉的,也要等一个礼拜之后,才给安排接见。
400块钱一桌的团聚饭,它的意义是不能用价码衡量的。
丰子杰早早起来就开始装修,对着一片儿不知怎么搞进来的水银玻璃,用一把玩具似的小梳子在头上精心挑剔。丰子杰留了寸头,在看守所里,留得起寸头的人,肯定是个“人头儿”。
这里有个惯例,只要有人接见了,说的上话的就抓紧写信,让接见的人传到外面去,也有写电话号码的,也有串通案情的,但主流还是普通家信,报个平安。也不是谁都能托付的,有的人胆小,怕管教搜出来取消接见资格,就不敢接别人的信,或者当时接了,出去以后主动交给警察,自保平安,等他下了队,管教才拿着信找上门来,一般是一通臭骂,信里有违禁内容的,就不同了,挨几个嘴巴事小,给你再添别的腻歪就不好说了。
丰子杰不怕,丰子杰出去时,庞管应该不会搜他的身。丰子杰头天晚上就给大家发话,有往外送消息的尽管写!丰哥真够意思,大家一边写条子,一边说。
我简单给家里写了封信,除了报平安,没有太多话,也无法谈,无从谈。这是我在市局近半年时间里写的唯一一封家信。
舒和忙坏了,给他老婆写了密密麻麻两页,看得丰子杰都有些恼了,说你哪那么多蛋话?还瞎勾搭啥,你媳妇早跟靠人了。
舒和说:“我就是嘱咐她啊,要找别人也得找比我强的,要不委屈了她。”
我笑着说:“你不诚心给人家增加难度么,比你优秀的恐怕都进来了。”舒和被我吹捧得一下忽悠起来。
丰子杰把十几封信都揣在腰里,扎了多半围,在外面摸几下,满意地笑笑:“万无一失。”然后拿了一大红塑料盆走了,回头跟大伙说:“中午等我回来啊。”
那个塑料盆是装剩菜用的。
金鱼眼说:“他还真有瘾,无期啊,老婆将来肯定离,还见啥劲?”海大爷说:“不是冲孩子嘛,谁心里没个惦性。”
“靠,孩子赶明还不定跟谁的姓呢,早忘了早松心。”金鱼眼一脸不屑。
“领导,你家孩子多大了?”侯爷关心道。
金鱼眼猪脑子没转过个来,欢快地说:“十岁啦,现在……该上三年级了。呵,那小子,长得跟我一样,皮!骑我脖子上屙屎,谁也管不了,就拿老师当皇上,学习也倍儿好,没考过100分以下。”
侯爷意外地说:“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没儿子呢?”
我们几个憋不住笑了几下,金鱼眼臭嘴一张,翻了一下眼:“咳,侯爷你怎么说话哪?”
侯爷笑道:“我是说平常没听你念叨过呀。”
“丰子杰我们俩不老拉嗑聊家里事嘛。”
“你们老大级的聊天,我们这样的谁掺乎的上?没注意过的……我仨孩子,憋宝似的终于憋来个小子,还没你大。”侯爷说。
金鱼眼点着侯爷:“侯爷你不拿我找乐难受不是?啥叫你儿子没我大,那能比我大吗?”
“是没你儿子大,我说话比较简练。”
“操,有你这么简练的嘛。”
侯爷不看金鱼眼了,找他一把乐就收,也不深得罪他。侯爷接茬跟我们聊:“我挣那么多钱干嘛,不就为孩子嘛。也不是我老土,农村谁不想要儿子,养儿防老,到啥时候都一样,闺女再疼你,也顶不了儿子。”
“唉,”海大爷叹口气:“有心的谁不念个家什么的,我俩儿子呢,想防老也没个防了,活着怕是出不去了。”
侯爷例外地没有打击贪官大爷,反而深表同情地说:“咳,咱这不也是自己作的么,谁也甭怨……哎你说,这社会要不培养你们这些贪官,你能进来?撂以前那阵儿,你敢贪?回头说了,要没有你们这些贪官,我杀谁去?我有毛病我,不老实过日子跑这坐牢来?”
海大爷也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我这样的中国有多少?进来的都是倒霉蛋,我命不好。”
侯爷屁股一掉,郑重地跟他争论:“你们共产党员还信命?在你身上,我就看到了法律的力量,要是这个力量在我们那一发挥,把那些狗日的都抓进来,还用得着我费劲去嘛。”
海大爷往墙上靠了靠,嘟囔道:“我这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跟你们聊不清,太复杂。你呢,你这是不懂法,最后害人害己。”
侯爷唾沫星子乱飞地追问:“我生儿子他们就罚款,扣车,他村长儿媳妇的裤裆就镶金口的,随便下?”
“就为这个就杀人家?”海大爷有些懒洋洋。
“操,我能那么没水准?这仇恨都是积累出来的,村里卖地的钱,他们给分了;老百姓交公粮卖菜,他们给打了六七年白条了;老百姓浇个麦子,一时交不上电费,他们就把闸给卸走;过年来个小麻将,他们就疯狗似的抓人,老太太都关派出所撮煤球去——这都是公害,不是我个人的利益——再说我自己,那么多菜,几十亩啊,跟镇里订了合同,他们到时候给不了钱,还不让我到外地卖,人家来车拉他们都给扣下,还罚我一头子!……操,说起来都是鸡零狗碎的事,可要凑一块就上火啊!你说他们这样霸道,平时真给老百姓干过啥实事也行,就修个破乡村公路,还老百姓按人头摊钱,那个路修得跟狗牙似的,你说你们这些贪官吃了多少昧心钱?”
看海大爷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们都笑起来。舒和说:“侯爷,这些好像不是海大爷干的吧?”
侯爷也笑了:“我就是气昏了……操,还不让上访,去了两次,都给抓回来,拘留了一礼拜,我就是为民请愿嘛。告不倒他们我也不让他们猖狂,雷管炸药的还不好预备嘛,这帮狗官常去的几个窑子还不好憋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拘留出来没十天,就把孙子们给端了!我上警车那会儿,整条公路都是人,那鞭炮响的,欢送老哥哪!父老乡亲给我叫好啊!枪毙算屁,留下威名,值啦!”侯爷讲得红光满面。侯爷是第N次讲这个故事了,我们从没烦过他。
我给侯爷下总结说:“侯爷你是这么一种力量:法律不能解决的,让我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