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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教练班 (5)

我好悬没笑出来。武当却陷进绵长的回忆里:“我不容易啊,我妈在我两岁那会儿开始守寡,在村里总受欺负,那阵儿还是生产队呢,一家子基本上没吃过饱饭。我15岁就跟人上新疆开矿去了,伊梨昭苏县,阿克牙子牧场那片儿有个加曼台锰矿,那阵儿还没有归矿物局,就是私人的。”

“二哥你还见过大世面呢。”可能听到武当熟练地说出一串陌生的象外国单词似的地名,阿英显得很崇拜。

武当自豪地说:“我在那里放炮,干得好啊,矿长待咱不薄,后来我娶了咱老家的媳妇,就把她也接过去,可她死活受不了那个地方,水土人情都不服,又赶上矿里出事故,我就带着家回来了。回来快10年了。操的,不回来也没这个事儿!”武当懊恼地把脚镣抖出一个响来。

我发现武当很健谈。

缸子说你这个事是怎么犯的?

武当神采飞扬地讲道:“我捅那个李大秋啊,在我们那就是一地痞,混横不讲理,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坏事算做绝了,没人敢惹。人家大法不犯,小错不断,派出所拿他也没法儿,加上守家在地的,大壳帽也轻易不愿招惹他。我嫂子也不争气,楞跟他扯上闲篇儿了,在咱农村这事儿寒碜呀,我老娘气得差点瘫了。我侄子也他妈没血性,就知道跟我念叨,撺掇我管管他妈,我一小叔子,怎么跟嫂子说那个事?你熬不住了走个道儿也没人拦着呀,现在跟我妈那个时候不一样了,爹死娘嫁很正常嘛。”

正常,我们都说。

“前俩月吧,我跟李大秋在街里碰见了,我就警告他少往我嫂子那跑。那小子说是我嫂子犯骚勾搭他!我说再让我看见,我就宰了丫狗操的。他说还真看不透你!我们说呛了,当时就动手了,那小子手黑,拿一板砖开我脑袋上了,现在还有一疤瘌呢。”

我们在武当的正确指引下,找到了他后脑勺上铜钱大的一个痕迹。

“从那天起,我就憋着劲呢。”武当恨恨地说。

“有仇不报非君子!”阿英首肯道。

“今儿上午让我逮着机会了!”武当解气地说:“我侄子给我打电话说李大秋又上他们家去了,我说你甭管了!然后揣把剔骨刀就奔我嫂子家了。一看李大秋还有俩乡亲正跟我嫂子来麻将。我说李大秋你马上给我滚蛋,李大秋比我壮,当时没把我搁眼里,连屁股也没动,说你个手下败将跟我牛逼烘烘干什么。我上去就把桌子给掀了,麻将哗啦一散,李大秋上来就给我一眼儿炮,我躲开了,扑过去把他给按底下了。那两个来牌的一拉我,操!李大秋借机翻起来,从后面把我搂上了,一只手抓到我卵子,叫着非把我废了不可。我真红眼了,一挣膀子,腾出一只手来,刀子可就抽出来了,扑扑从裆底下就往后面捅了两下,那家伙当时就叫妈了。我扎他大腿根儿了,血往外蹿,跟水龙头似的。我不解气,照逼肚子上来一脚就走了。出门一想,这事完不了呀,跟打一乌眼青不一样,就奔我三叔家了,我三叔是村长。我告诉三叔说我捅人了,给报案吧。

“你这顶多算故意伤害,怎么打上故意杀人了?是不是打的杀人未遂呀?你自己弄糊涂了吧。“缸子分析道。

“哪呀,我一直以为那孙子死不了,我也没想真弄死他呀,扎大腿两刀能死人?进刑警队的时候,我还跟警察说呢,我说我就是想为民除害。后来警察跟我说李大秋死了,你这是故意杀人,我当时就蒙了。”

缸子说:“你那是捅大动脉上了……你那口供没录好,应该从开始就咬定是想扎他一下让他长长记性,能打个伤害致死就好多了。”

“我就是没想到他会死球儿。”一涉及实质问题,武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现实处境了,神情有些恍惚。

我一看形势不妙,马上给缸子丢个眼神说:“没大事儿,一个自首,一个联名取保,都帮你大忙了。”缸子马上说:“就是就是,弄好了也就弄个十来年,现在减刑又容易,最多十年就出来,象你这样,出来四十几岁,正当年呢,啥事也不耽误。”

肖遥说:“主要是为村里除了一害,出来以后大家也都会高看你。”

武当直了直脊梁,强颜道:“哥们儿扛得起,判多少扛多少,怎么也是一条人命换的。”缸子马上跟风说:“就是嘛,想开了就啥都不在乎了。身子都掉井里了,靠耳朵还能挂住?”

晚上好歹安顿武当睡下,心里一块石头算暂时落地。

心有戚戚

以后我们就管武当喊二哥,他心情好的时候,也叫他武二郎。

我叫他武二郎时,就说其实你嫂子按说比金莲还命苦,追求点个人幸福也可以理解。武当说那也得找西门庆,不能找蒋门神啊,我说那有什么区别?武当说至少西门庆还文质彬彬,蒋门神整个一地痞嘛。

阿英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嫂子是不是本身就有些骚呀?武当说那我不能说,毕竟她还是我们老武家人。

我们开玩笑的时候,缸子显得热情不高,心不在焉。他最近有点烦。

缸子的起诉下来了,一看就有些上火,脑门子筋都蹦出来了:“操,怎么给我加了一条持刀入室啦!”

阿英凑过去看了看起诉,满腹狐疑地望着缸子:“你是不是瞒着一手,细节都没跟我们交代?还是警察叔叔眼贼!”缸子急扯白脸地辩称:“不跟你们逗,我脑袋真大了,这一变动,就得多判他妈一倍。”

我赶紧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缸子一脸无辜地说,小卖部那个傻逼不是打110了么,咱不是不懂法的人,知道这事不出什么都不算,出来就套上“抢劫”,认倒霉,谁让咱当时脑子里没有绷紧那根弦呢。我一直就没觉得冤,咱这就叫抢劫,法律就这么规定的,咱服气,该你倒霉就得认。可我这事也他妈太离谱啦!缸子抖着白纸黑字的起诉书喊。

我说那刀子不会是警察给你变出来的吧。阿英也胡说道:“他们破的案子越大,奖金越多,所以给你可劲往大处撩呗!”

缸子说:“那倒不全是,刀子是我的,可我根本没掏出来,在腰里别着,整天别着呀,我对社会没有安全感还犯法?我从小卖部拿完钱,就请刚出来的哥们儿喝酒去了,警察从饭店把我掏走的,一搜,刀子出来了,当时还问了,我说那刀根本就没掏出来,也从来没想掏它,用得着嘛!”

阿英说:“肯定是小卖部那孙子诬赖你的。”

“那警察也得跟我核实一下吧!从来没有人再问过我刀子的事,我以为落个没收就完事了呢,操他妈的,也太不挨边儿啦!”

我安慰他说:“要真象你说的那样,到法庭上还有一拼,不一定就打上持刀。”

缸子说:“你不知道,我就在下边能耐,一到法庭上情绪就容易激动,茶壶里煮饺子,光心里有数,倒不出来呀,又没有律师给把关,到时候肯定跟他们急,再打上我一个态度恶劣,那不土地爷掏耳朵净剩她妈崴泥了?”一提到律师,缸子牢骚大了:“老百姓你就不能犯法,连律师都请不起还犯啥法?”

我说:“律师不也就那两下子嘛,这辩护词我给你写不得了?”

缸子笑逐颜开:“嘿,以前还真没动过这个心眼儿。”

我说:“那是你对我的重视还不够。”

我说:“不就把刀子的事说清楚就行了吗?不过我没打过官司,这格式什么的你清楚吧。缸子说没什么格式,就是最后陈述时我念的那个东西。我悔罪的心情一定要写上,告诉法官我要用悔恨的泪水洗刷我的一生。”我笑道这都哪来的词儿,缸子说上次进去时候他就这么说的,效果还不错。我说:“那就给你写上,不过别跟别人说是我写的,我嫌寒碜。”

武当在一旁着急地说:“麦麦你也给我写一份吧。”我笑起来:“事儿刚到哪呀,二哥你也太急点儿了吧。”鬼螃蟹也悔意顿生,说:“早知道让你给写个陈述了,我那变压器是不带电的呀。”

正说着,外面突然门响,管教喊武当的名字。

武当去了一趟提讯室,回来时脸色不错。阿英猴急着问他警察咋说的?

武当很轻松地说:“巧了,那刑警是从我们派出所调来的,一个劲跟我说李大秋那王八蛋可死了,你干得好!”

“关键是那杀猪刀,你提了没有?” 缸子对刀子耿耿于怀。“说了,我说那刀是从我嫂子地上捡的,警察给记下了,我都签字了。”武当天真地笑着。

缸子说那就行,下面就看你嫂子和那两个玩牌的怎么说了,要是他们帮你,你还真没什么大事儿,最后打个伤害致死或者过失杀人都有可能,要认定你是带刀去的就惨了。

武当马上求我给查查《刑法》。我算命先生一样翻了翻已经卷边的《刑法》,马上惊喜地喊道:“嗨,过失杀人最高才7年……哎呀,这一条就不太妙了,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十年到死刑。不过,还有个量刑问题,你有优势呀二哥,第一,你是自首,第二,李大秋属于民愤极大的刁民,一拖拉机老百姓来保你绝对会对法庭形成压力,不能判你太重。”

缸子说:“也就十年吧,冒顶了。”

“那故意杀人的罪名啥时候能给改过来?”武当继续天真地追问,眼里充满了阳光。

我装明白人:“怎么也得等下捕票吧,我原来就是俩罪,下票时候变成一个了,这很正常。警察不懂法,他们净瞎搞,好歹安个帽子把人弄进来就得了。人家检察院可认真。”

缸子说你这么大的事得让家里请律师,多少钱都得请,人命关天。武当把脚镣提起来,革命前辈似的在院里溜达着,口中念念有词:“请律师,马上请律师。”

阿英窃笑着:“神叨了。”

晚饭后我马上替武二哥给家里写信,让他们请律师。在信里,我特意说乡亲们来保他,非常感谢,而且效果很好,暗示这样的活动要经常搞。

武二郎很满意我的作品,说出去以后要和我常来常往,朋友是做定了。

稍息

几天后,值班管教进来提走了鬼螃蟹,顺便告诉我们给他收拾东西。判决书都到外面去接,接了“判儿”的人马上就转到隔壁的“已决号”里,给十天的上诉期限,十天后没有上诉的,大部分就装车里拉W市监狱去了,余刑不满一年的则留在看守所服刑。

鬼螃蟹是我送走的第一个“已决犯”。

过了十分钟,鬼螃蟹红着脸回来了,很激动的样子,进门就骂道:“操她奶奶的,十年!”老筢子从豆子堆里抬起头,深沉地说:“那你被打的是第二款,十年起步的那款,已经最低了。”

“别显你逼能啦。”鬼螃蟹窝他一句,抱了被出来,跟大伙说再见,缸子说:“提前给我占个位置,到劳改队狠点混,要混成人头了,后去的哥几个还能沾你的光。”

鬼螃蟹嘴里铿锵地念叨:“上诉,必须上诉!”门口的管教晃着一大串钥匙,不耐烦地催促:“你他妈利落点行不,下猪哪?”

鬼螃蟹息声,蔫蔫地出去了。

老筢子跟管教假熟,舔着脸问:“刘管,今儿判了几个?”

“干活!有你屁事儿。”管教咣地把门拍上,我们幸灾乐祸地笑了。

“偷个变压器就判10年啊。”武当诧异地嘀咕,神情有些恍惚,可能心里又在思量自己的案子了。

武当的脚镣被我们缠裹得很舒服,当然是相对的舒服啦,为此我慷慨地牺牲了一条三枪秋裤,本来强奸想做点奉献,我说你那个裤子太硬,再说天也冷了,有那心意就行了。强奸心满意足地没有坚持。

强奸表态说我就佩服二哥这样的好汉。

缸子一嘁鼻子说:“边上凉快去。”强奸讪讪地闪开了。阿英也不厌其烦地翻开了老帐:“就你那二两肉往前凑啥?现在还有强奸的吗,花50块钱胡同里找一个多省事,满街都是卖逼的,还强奸?!”

我说行了英子,都说二百遍了。

我当上领导以后,给了“鸟屁”们不少空间,虽然还不至于放纵他们海阔凭鱼跃,但整体的民主氛围还是大有改观。只是缸子和受缸子严重影响的阿英还不肯放弃自己的特权,肖遥也保留着前朝遗老的狷傲,轻易不让受惯压迫的鸟屁阶级翻身。我说:“缸子你们别老那么牛,给人家喘口气。”缸子说你没经验啊,“鸟屁成精,气死老鹰”,等你一不留神把他们撒野了,想搂可就搂不回来了,到时候号儿里一乱,倒霉的还不是你?

分析了一下号儿里这些人,发现还真有几个韬光养晦的不得意的主儿,比如老筢子之流,真要给他们阳光了,保不准比姜小娄还要张牙舞爪,跟“领导”的关系可就不一定象缸子阿英这样热乎了,也许会成为烫手的山芋。所以我觉得缸子的话也不算耸人听闻。

对目前的局势,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只要不出格,不太压制“人权”,就嘻嘻哈哈装糊涂,关键时刻充当一回正义化身,给大家的印象反而更加深刻,如果真自由化了,可能局面会乱,大乱大治难免伤筋动骨,恐怕是下下策。

彻底变法的理想,暂时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