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已打不破豺狗子的环绕了。莹儿发现,兰兰的挪窝真是个错误,她们已四面受敌。枪里的火得分别喷向四面,才能使那些挤出低哮声的獠牙们稍稍晃动一下。
骆驼的啐声时不时响起,对那些瘆虫,它们早毛骨悚然了。但连枪声都不顾的豺狗子,咋会怕它们的突突声呢?骆驼狠劲地甩着脑袋,它们想扯断缰绳,但最不禁疼的鼻孔却叫煣过的柳条桎梏着。虽扯得柴棵一阵阵猛晃,骆驼还是发现自己的无奈了。它们发现,那脆弱的鼻孔绝对抵不过柴棵的根系,就算它们扯断鼻梁,也未必就能逃出豺狗子的恶口。豺狗子已完成了对人驼的包围。骆驼要是一逃,会首先成为对方的追击目标。驼们终于安静了些,不再扯缰绳,但突突声却不停息。莹儿明白那是在威胁豺狗子。她想,豺狗子连火枪都不惧,还会怕骆驼的唾星吗?
局面很不好了:首先是柴不够了。那柴,堆着时,看起来很多,但坐吃都能山空,何况火一直没熄。感觉上,想来有几个时辰了吧?但不好说,有时候,感觉会骗人的,有时一恍百日,有时却度日如年,莹儿不能断定时间。虽也带了表,但表跟钱一起装在小包里。想到表,莹儿便想到了钱。她想,那钱可是驮盐的本钱,最好带在身边,就向兰兰要了手电,走过去,将包挂在脖里。捏捏小包,硬块儿还在,却又看不起自己的行为了。她想,看这样子,命都不一定做主了,我咋能想到钱?我真是个守财奴。但怨归怨,却仍是背好小包。她想,要是叫豺狗子吃了,也就吃了。要是逃出去,还得用钱。她从包里掏出电子表,一看快凌晨四点了,就对兰兰说,再坚持一个多小时,天就亮了。
莹儿后悔刚入夜时没多弄些柴。现在,沙洼里有柴棵处都叫豺狗子占领了。包围圈也越来越小。你想弄柴,先得对付那堆獠牙。莹儿将所有的柴弄到一起,也只有坟堆大小。想到坟堆,莹儿觉得不吉。她想,也许,真要死了。但却没先前那么慌张。她眼里,死不可怕。以前,“死”字也时时会迸入心里,跟吃饭穿衣一样便当。但要叫豺狗子撕扯一气,却是她不愿意的事。豺狗子最爱动物内脏,一想它们会在自己肚子上掏个大洞,再将那尖脑袋探入腹腔,咬了肝花心肺一下下扯,她便不由得反胃了。早知道如此,她会在那个大雨之夜死去。又想,也好,叫豺狗子吞了,世上就留不下尸首了,爹妈就看不到女儿的惨状了。她的消失,就跟蒸发了一样,留不下一点痕迹了。也好。但一想豺狗子在吞了内脏后,还会将脸啃得一塌糊涂,她还是不由得一阵哆嗦。她想,冤家呀,既然我的美丽留不住你,就索性喂豺狗子吧。她感到一阵恶意的快感,却涌出一脸的泪来。
兰兰斥道,火咋熄了?
莹儿抹把泪,扔几把干毛枝儿,吹几口气,火燃起来。几个豺狗子已经很近了。兰兰装好了枪,朝它们一搂火,倒下了两个。另两个却没逃,反倒朝兰兰龇起牙来。莹儿往火头上扔些柴,火突起了。那两个才后缩几步。看来,豺狗子顾忌的,还是火,可惜柴不多了。要是火一媳,枪声怕也阻不住豺狗子了。莹儿留恋地望一眼天。她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天了。因为有火光,星星模糊着,隐隐幻幻的,跟心里的那个盼头一样。她想,她蒸气般从世上消失后,他会不会寻找?他也许会骑了驼,沿了那纵横的沟壑,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撕心裂肺地哭。……你来迟了,她念叨着。谁叫你不珍惜呢?世上有好些东西,给你时,你不要。你想要时,却没了。你找吧,哪怕你找遍每一个沙粒,但注定找不到她了。莹儿有种恶作剧地跟他捉迷藏的意味。她虽然恨那迟到的冤家,但那恍惚里的寻找还是感动了她。她边往火中扔柴,边泪流满面。她总是这样,总在一种虚幻的营造里,首先感动她自己。
柴没了。
随着火头的缩小,豺狗子的圈子缩得更小了。它们当然也看到没柴了。人类能看到它们的凶残,它们也能发现人类的弱点。它们齐声大叫,其声凌厉怖人。兰兰虽冷静地放枪,但装枪的速度慢了,她肯定慌张了。莹儿反倒冷静了。恍惚里,她看到那冤家在注视着她。她想,我是不能失态的,我改变不了命运,但我不失态总成吧?她知道,哭呀闹呀,是赶不走豺狗子的。那就不哭。她看到了火焰开始收缩。那是光明,是生的光明,是希望的光明,是黑暗中最温暖的东西,但它收缩了。她听到豺狗子们在欢呼。它们真是在欢呼。双方间的较量已不再是食物问题,已超越了物质层面。因为豺狗子们不再吞噬同伴尸体了。虽然它照样可以充饥,但火光和枪声显然激活了它们的另一种天性。
火光没了。黑压了过来,一圈绿灯凸现出来。如同杯水无法浇熄火焰山一样,手电和枪声已很难震慑看到了胜利曙光的豺狗子了。兰兰装枪的速度更慢了,仿佛她在思考是否还要做无谓的抵抗。豺狗子们却只是尖叫,并不急着上扑,像是还有所顾忌,也像在玩猫逗老鼠的把戏。要是你听过豺狗子们的尖叫的话,你定然会明白那千百种可怕的声音一齐发出会有怎样的恐怖效果。那叫声是疯狗的狂吠、饿狼的哀鸣、泼妇的撒泼、屠夫的诅咒等诸多音响的混合物,它仿佛不是发自喉咙,而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伴那声响的,还有涎液和狞笑。莹儿像是进入了梦魇。豺狗子缓慢地前移着,眼中的绿光水一样流动,映绿了涎液,发出汨汨的声音。
莹儿只希望,它们能一口咬断自己的喉咙,别先抽她的肠子。她最怕在尚有生命时,看到自己身体的一片狼藉。她不想看到自己的丑陋。她想到了那峰死在沙洼里的骆驼,要是她也那样死的话,她会很伤心的。她宁愿上吊或是投井。她不想叫自己的血肉跟粪便搅在一起,也不想叫那成团成团的绿头苍蝇绕着她嗡嗡,更不想叫身子滋养出乱嚷嚷的蝇卵。她想,最好的死法,应是吃上一团鸦片。鸦片虽不是好东西,却能带来好多美丽的幻觉。虽是幻觉,但美丽呀!细想来,人生本就是幻觉,眼前的一切,总是泄洪般东流,谁也抓不住它。人最珍惜的生命,其实也仅仅是感觉而已。那鸦片,既能结束你不想或不能再拥有的生命,又能给你带来美丽的感觉,当然是最好的了。莹儿后悔自己来时,没带上那块给憨头止疼备用的鸦片。那时,怕他寻短见,她将它藏在屋梁上,又糊了掩尘纸。却又想,就算是带了鸦片,你吞了它,豺狗子照样会撕扯了你,苍蝇照样在你的血肉碎片上生出白嚷嚷的蛆。一想那白蛆,莹儿又想呕了,就祈祷说,豺狗子呀,你要吃的话,就索性吃个精光,别留下一点儿渣滓。她想到藏地天葬时,喇嘛也在念经祈祷,祈祷神鹰们吃光死者的肉。据说,吃不净的话,是很不吉祥的,意味着死者不能如愿投生。她感到好笑。她发现,命运总在跟她开一些奇怪的玩笑,也总在改变她的心。就像跟猛子的婚事,开始觉得那想法亵渎了自己,渐渐能接受了,再后来,竟成了她极力想做而不得的事。这次也一样,开始怕豺狗子吃她,后来竟变成了祈祷豺狗子将自己吃干净些。想来真是好笑。这人生,真是难说得很。
绿光很近了。她甚至听到了它们的喘息。她等着它们扑上。她见过它们的弹跳速度,只要它们后腿一蹬,瞬间就能叼住她的喉咙。那时,一切就结束了,相思结束了,痛苦结束了,挣扎结束了。也许,她就会堕入一团没有亮光的黑里。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有知觉。她当然希望有,一想自己会成为一团没有知觉的黑,她的心就会一紧。但又想,管那么多干啥?到哪时,说哪时的话。也许,生命结束之后,反倒有更美的景致。——当然,这可不好说。她觉得更美的景致里应该有他。没有他,多美的景致,也会没了意思。
莹儿望着那些环顾的眼,伸了伸脖子,想,你们来吧。
你们等啥?
她觉得一股风呼地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