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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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没当沙娃前,猛子并不觉得沙娃难当。现在才发现,沙娃那口饭,并不好吃。他才干了半日,就觉得散了架。每个骨节,每个汗眼,都发出声来叫疼。但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当沙娃再苦,也比在家府祠里受污辱强。按家法,若有人偷了东西,就逮到那里,召了族人,数出罪状,不论男女,都啐。猛子愿死,也不愿叫人啐。他知道,这事儿,双福做得出。他那口恶气憋许久了,早想找个机会出了——可没想到,沙娃如此之苦。

下木笼时,猛子发现,大地正吱呀乱叫着,拼命挤木笼呢。刚开窝子时,没用木笼,大地便狞笑着,一抖身,哗啦,几个沙娃就没命了。后来,就用木笼:将那粗木条,搭成井样,夹以柳条桦条。但大地是不甘心的,它咋甘心叫人在身上扎洞呢?它就挤,挤呀挤,猛子就听到那吱呀声了。但他仍硬了头皮下行,沿了绳做的软梯,脚一动,绳也乱动,晃呀晃呀,脑子就晕了。但别的沙娃不在乎,大地虽在叫,绳梯虽乱扭,但他们不在乎。猛子也是长了卵蛋的,人家下木笼,你就得跟上。

一股潮湿气扑鼻而来。那气味,阴阴的,有股霉味,已有潮湿的迹象了,但还没出水。这是新开的窝子,离见底还有老长一截。这是最苦的时候,你见到金子的希望很渺茫。你只有出臭力,将那沙石装入背篓,再沿了绳梯,颤巍巍上去,倒到那人造的山上。

因井底小,一班四人:两个背手,负责背沙石;锨家往筐中装沙石;那镐手王秃子,则抡了镐,疯子似的画弧,把那整块的大地,弄成一堆狼藉的碎末。初见王秃子仇恨的眼神,猛子的脊梁上一阵阵发冰。他觉得土地爷一定会疼的。那长可盈尺的镐头边往土里戳,边叫出碜牙的声响。那声响塞滿了井,撞得猛子牙根发酸。若在平时,他会捂了耳朵,但今天,他想看看自己的耳朵能忍耐成啥样。……你个驴日的耳朵,老子能忍,你也就忍一忍吧。他想到双福那发亮的眼睛,里面装滿了嘲弄。猛子冷笑一声,啐口唾沫,背起装了沙石的背篓,上了绳梯。

锨家定然想讨好双福,在背篓里装了超量的沙石。猛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不怕。他眼里的锨家也是双福。你能装,老子就能背。只是那绳子入肉太深,简直能觉出疼了。猛子抖抖背篓,上了绳梯。

那绳梯,用两道粗棕绳,中间横以木棍,在空中乱颤。背篓也随了绳的晃撕扯身子,才上了几步,猛子就觉出腰疼了。那疼,波晕似的扩散,很快就荡至全身,但猛子赌气地想:叫你疼,叫你疼,你个驴日的腰。

抬起头,一个亮亮的方块里有好些人头。猛子知道他们在望他。他们定然也知道锨家做的手脚,也定然知道猛子的难受。猛子便恶狠狠上了几步。这几下,仿佛把体力耗尽了,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口里很渴,太阳穴轰轰地叫,肩上的绳子吱呀着用力。猛子想,要掉下去了。他不敢朝下望,他自小就有恐高症,朝下看,他怕手会自个儿松了。

他屏了息,咽口唾沫,口里虽无唾沫,他还是咽了口唾沫。他想,双福你个驴日的,老子偏不尿你。一想到双福,身上却奇怪地有了一种力。他努力地攀几下,然后俯在横木上,喘口粗气。他觉出危险了。这时候,手脚要是不听他的使唤,他就会飞堕而下,像山上滚洼的老牛一样,滚成一堆烂肉。

他奇怪地想到了爹。爹老说:“你能给,老子就能受。”爹说这话时,是针对老天的。怪的是,双福就有种老天的感觉。猛子很讨厌这类比,但没治,双福硬要成老天,猛子也没治,便也想:就是。你能给,老子就能受。他这时才明白了爹的心。爹原来一直和老天较劲,就像自己跟双福较劲一样。

“上呀!”花球在井上喊。他已背了一回,“第一回,都这样。”

猛子努力向上攀去,攀一下,骂一声。他较劲儿似的咒骂。怪的是,每骂一次,脚下就多了份力道。借了这力道,他一步一步,接近那亮光了。

忽然,猛子感觉到有双手在拽他,想把他拽离绳梯。一种恐惧腾起了。他想,莫非,我命里该当摔死鬼。他想到自己在猪肚井睡过豁子女人,豁子就是摔死的。这一想,头发倏地奓起。他差点松手了。他努力地扭过头去,朝身后啐了几口。这是妈教的驱鬼法。听得井下吼:“你吐啥骚水!快上!”是锨家的声音。猛子笑了,再啐几口。

再挣几步,已到井口。花球上前,提了背篓,拉上猛子。听得花球骂:“呔!锨家,上这么多沙,往死里整人哩。出了人命,你可要抵命。”

一股清风扑来,天把蓝也倾泻了下来,灌入猛子身内。那是异样地清爽,从里到外的爽。每个汗眼都叫:“爽呀!爽呀!”远山上浮朵白云,那白,耀目呢。猛子觉出,生命真好。

北柱过来,说:“双福说了,谁不想干,可以回去,只要认个错就成——当了沙娃的面。”

花球望猛子。

猛子啐了一口,说:“不就十五天吗?老子干!老子有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