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拐角处转出几人。一个问:“猛子吗?”猛子才嗯一声,腿上就遭了一击。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想,坏了,叫人灭口了。
又是重重几下,打得他冷气倒抽。他辨出,是木棍。
猛子以为他们会抢请愿书,但对方只用棍子招呼,并不来搜身。忽然,一个东西从头顶罩下。呛人的灰尘扑入鼻腔。他辨出,是个麻袋。……坏了,叫人家劫了。猛子暗暗叫苦。忽觉得自己悠荡起来。自家虽然命不做主了,但他更担心秀秀。悠荡了许久,身子才又落到实处。
辟啪声又响了。这回是皮带。
因挣扎蠕动了麻袋,时时绷紧的袋子抵消了皮带的力量,猛子也能受住疼。但他还是直了声惨叫。他想招来村里人。
“叫你叫!”随着一声呵斥,猛子脸上一阵剧痛。这一下抽得实在。他疯牛般嚎叫起来。那些人心虚了,风一样飘走了。
静了下来,疼也渐渐钝了。猛子叫:“救命呀。”却听不到回音。
麻袋口被扎了,猛子只能窝成一团。他按按胸部,纸还在,便舒了口气。除了腿上和脸上外,别处的疼息了。看来那些人并不想灭口。不然,一顿乱棍,早捶成肉酱了。
……但也许,他们马上会回来的。那时,就要灭口了。猛子紧张了,一下下蹬袋口。但袋口扎得很结实。呛人的灰尘扑入鼻中。从气味上辨出,麻袋盛过菜籽。
又蹬了几十下,仍是白费力气。但猛子心浮气躁,只管乱蹬。麻袋也随了那乱蹬,开始滚动了。渐渐地,麻袋越滚越快。猛子辨出,他正向沙坡下滚去。
滚了好一阵,麻袋才停了。猛子头晕目眩,懒得再挣扎。因蜷缩久了,背有些酸。他费劲地变换着姿势。鼻中呛了许多尘灰,很难受。那鼻孔,怕是成灰洞了。
“他们做啥呢?既想灭口,为啥又用皮带?……坏了,他们杀女人去了。杀了她,才会来杀我。”猛子慌张了。他仿佛看到,女人也在乱棍下惨叫呢。但猛子能想出乱棍,却想不出惨叫的女人。那女人,叫人打死,想来也不会惨叫的。她只会披头散发,一脸血污,眯了眼冷笑。
静了静,汗不再冒了。他长长地叫一声:“救命啊——”然后竖了耳,听那动静。
猛子先听到风声,再听到星星在哗哗哗闪,又听到一个怪怪的长嚎声。这声音很熟悉,阴森,冷漠,悠长,透出绝望。这是啥叫呢?猛子费力地想着。脑子却似给浆住了。静凝许久,他的舌头一下子干了。
“天啊,这不是狼嚎吗?”
这一声,把猛子的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他曾在猪肚井打死过狼崽。莫非,母狼寻仇来了?有可能,狼的鼻子尖,能辨出万种气味,能追到千里之外。莫非,它真的讨命债来了?……可秀秀托他的事儿,还没办好呢。……还有月儿,要是他死了,月儿咋办?
但许久,狼嚎再没响起。猛子便怀疑是幻听。这现象,老出现。哥死后一月间,妈哭灵的声音还时时在耳边响呢。这狼嚎,也许是这样。在猪肚井,脑子“录”了狼叫。一有机会,它就“放”一次。很可能。猛子的心才安稳了,开始想法儿。他最初想解开扎袋口的绳子,后来,想到了电视上孙悟空老用的法儿,就取出钥匙,一丝一缕,挑起麻袋来。终于,他挑开了一个大口。
出袋后,觉得空气清新极了,他长吁一口气。四下里虽模糊,但还能辨出,这是狼舌头湾。这儿老烧死娃娃,狼和野狗常来这儿会餐。……他明白了,那些抬他的人,有歹心哩。
腿很疼,那一棍力道真猛,想来有瘀青了。脸上有些木,摸了摸,似乎肿了。这倒没啥,他的肉厚实,挨几下打,没啥大不了。
“这些人,又没灭口,又没抢东西。怪。”猛子认定女人是遭劫了,一定,也许,不一定……他一次次随愿望修正着判断。后来,他一甩脑袋,想,费那脑子干啥?去看看,不就明白了。
却听到一声突兀的狼嚎。这一回,他才确信,方才不是幻听,是真的狼嚎。只是这一次,近了许多。
猛子的头皮麻了。他想,先找个称手的家当再说。他摸呀摸呀,先摸到几把沙,终于又摸到了棍状物,但似乎是人腿骨。他忽然想起,王秃子就烧在这儿。眼前就显出王秃子阴阴的脸来。他哆嗦几下,打个寒噤。有心抛了骨头,却又想,没个称手的作杖,要遭狼口的。掂掂那物件,粗细倒正好。
又觉得,身前身后,到处是绿幽幽的狼眼,都磷火似的燃,忽闪出贪婪,忽闪出冷酷,忽闪出狼独有的阴森。待真的四下里望去,却只有夜色。自上回和狼摔了跤,他一走夜路,就这样。按妈的说法,是苦胆吓破了。
风在耳旁叫了,发出呜呜声,很像狼嚎。但猛子却认定,方才听到的,不是风声。那是真正的狼嚎,它低沉,幽暗,冷漠,是真正的“嚎”。听得出,那是匹老狼。它像坟头恸哭的老女人,历练了沧桑,经历了绝望,冷漠了感情,看透了虚妄,不再有倾诉,只想孤独地嚎。
又是一声狼嚎。一声化成万声,渗入毛孔了。狼眼也晶在夜里。还有流着涎液、上下错动的口。它扯向耳门,很是阔大。但回头,却仍是黑夜。
猛子打个哆嗦。夜空里到处是狼眼,都在幽幽地冒着绿火。
怪的是,那狼眼,倒像是双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