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和莹儿又压了几天沙,身子散架了似的。因为不愿投机取巧,她们三天压的米数还不如人家一天压的。兰兰说,照这样子,除去吃喝,挣不了多少钱。看来,这儿也不是久待的地方,索性结了工资,回家吧。
因为大牛的事,莹儿很难受。她发现好些人都指戳她。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加上活也很苦,就一天也不想待了。好容易熬到结账那天,她们领了工资,准备回家。
姑嫂俩将吃剩的面都蒸成馒头,掰成核桃大的疙瘩,用油炒干,再拔些沙葱腌了。沙葱有些老了,但老了的沙葱也是沙葱,等嘴里淡出鸟时,就着沙葱嚼油馒头,会独有一番滋味的。
兰兰把毛毯和灶具交给吴姐,叫她转给头儿。吴姐过意不去,给她们装了三纤维袋盐。因盐池有个规矩,附近的蒙古牧民吃盐或是用盐喂骆驼,从不掏钱的,兰兰就接受了盐。两人找到牧人,给了些辛苦费,要回了骆驼。养了几十天膘,驼峰又立了起来。但莹儿总觉得驼有些怪怪的了,说不清为啥,只有这感觉。
因大牛拿走了皮囊,兰兰就去场部的小卖部里买了个塑料拉子,用以装水。驼驮了盐们,就不能再骑人了。莹儿说,不骑就不骑,腿生来,就是走路的。兰兰说,只要豺狗子不再来搅搔,她们就不会迷路,直溜溜就出去了。
一说豺狗子,莹儿的腿就软了。她就有这毛病,一叫啥吓一次,再次提及时,腿就不由得会发软。但她没把自己的怕表现出来。她知道兰兰也怕,但这时只能鼓气,不能泄气。要是你也说怕,我也说怕,那虚拟的怕,就把人吓死了。
兰兰检查了一下,火药还剩了一半,铁砂也有些。她也怕豺狗子,可没治,她们要么横穿沙漠,要么得转老大一个圈子。横穿沙漠时,只要不迷路,三四天就到家了。转圈子就说不清了,最少得走二十多天。兰兰说,还是走老先人走过的截路吧。莹儿想,就是,不管咋说,沙漠里没遇上过坏人。
买塑料拉子时,兰兰还买了煤油、电池等,煤油是马灯用的。上回遇豺狗子后,马灯罩子碎了,幸好小卖部里有卖玻璃罩子的;又买了些自行车珠子,万一遇到野兽,能当子弹用;还买了些鞭炮。恐吓野兽时,鞭炮比枪管用。
锅碗等灶具本是借别人的,还了后,也懒得再置办。兰兰说,要是再置办锅灶,花钱不说,也给骆驼增加了负担。莹儿说成哩,不就几天吗?只要有水有馍馍,就能凑合。
两人就出发了。莹儿的心里空落落的。记得,她们在沙窝里寻找盐池时,真抱了天大的希望,比念佛的老婆婆盼望极乐世界还要急切。哪知,好些东西是近不得的。原以为是条路,是个能改变命运的契机,可想不到这儿也不比家里好过。她明白,除非她改变自己。不然,就连压沙那种苦活,她也是干不长的。现在,三条腿的驴难找,两条腿的打工的比蚂蚁多。你要是得罪了头儿,就到一旁晾着去吧。
可头儿期盼的那种“改变”,莹儿是死也不愿意的。都说女人变坏就有钱,可一旦真的变坏了,还算人吗?莹儿想,人之所以为人,定然有一道底线。一过了那底线,就算不得人了。不管别人咋样,她是死也不愿变成头儿希望的那样。没办法。
还是走吧。
两人出了盐池,踏入那片盐碱地。驼掌踩在暄起的盐碱地里,发出噗噗声。一股股干燥的白尘溅起。干燥和渴意扑面而来,想来那经历过的干渴已印入灵魂了。莹儿觉得很疲惫。来时,尚有向往;去时,则只有历经沧桑的疲惫了。莹儿想,该离开了。也许,她跟盐池,就只有这点浅尝辄止的缘分。缘分一尽,就了无牵挂了。她发现,人是最孤单的。许多时候,你得独自面对一些东西,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无论痛苦,还是孤独,你都得自个儿承受。随着脚步的前移,盐池终于化为泛白的亮点。望着一波波荡向远方的沙浪,莹儿觉得又被抛向了未知。这时,她才有些留恋盐池了。虽然那儿的人类形态各异,但总是同类。
不经意间,她想到了大牛,心里先是涌过一缕暖暖的感觉,随后痛感就袭来了。不管咋说,大牛的“铁门槛”因她而起,要是他不为自己说情,就不会跟头儿闹。要是不闹,此刻,他还是模范呢。但好些事情,难说得很。许多时候,性格就是命运,只要大牛不改变自己的犏牛性子,迟早会发牛脾气的。
想到大牛,莹儿就觉得她对盐池的“了无牵挂”不大对劲,有种妈说的“无义种”味道。小时候,妈老这样说她。因为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喜欢独处,喜欢想自己的事。有时,妈眼里天大的事,她看得却很淡,妈便骂她“无义种”。一想妈,莹儿又想到那雨夜的事了。心觉得被啥扎了一下。她晃晃头想,不想了,啥都不想了。
这世上没白费的功,真的。抬沙虽苦,却也锻炼了脚力。记得,刚抬沙时,小腿肚刀割般疼,五六天后,疼就钝了。这会儿进了沙窝,腿脚就轻捷了许多。骆驼反倒很吃力,要是行长路的话,驼驮得就嫌重了。但三五天的路程,多驮个百十斤,也能支持得了。为节省骆驼体力,兰兰选了缓坡,但驼还是口喷白沫,喘息不已。
天倒是不热,一来到深秋了,二来有浓云遮了太阳。记得,离开盐池时,云没现在这么厚。那时,只有一大朵一大朵的云,灰楚楚的。那时要是有这号黑云,她们就会等几天再走。因为这号黑云里,可能藏着麻钱大的雨。要是雨不知趣地泼下,会很麻烦的。但沙漠的天像娃娃脸,说不定过一会儿,那黑云疙瘩就叫漠风吹到山那头去了。谁也懒得将它们往心里放。
步子虽不沉重,两人心里却不轻松。来时的向往都没了,盐池也不是清凉的梦。向往中的亮晃晃的大路又黑沉沉了。回到家后,又能咋样?兰兰说,回去后,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她就仍到盐池里来。莹儿问,你来又能咋样?拼上老命,挣点儿血汗钱,却得干些昧心事。当这个世界谁都昧心时,你不昧心就成了怪物。莹儿问兰兰,你想昧心吗?兰兰不语。
莹儿又说,就算你能常在盐池干,又能咋样?这一问,兰兰就哑了。她发现,要是一直追问下去,就发现盐池里干也没啥意思,充其量,是用一日日青春的逝去,换些养命食而已。再往前追问,就没意义了。无论她咋追问,等追问到肉体消失时,一切就失去了意义。兰兰说,这样一想,还是修行划算。莹儿笑道,要是你用“划算”来衡量的话,那修行,能有个啥意思?
兰兰笑了,说,我想,回去后,还是修行吧。
莹儿发现,相较于现实中的许多东西,兰兰说的修行,倒还有点意思。不管咋说,那所谓的功德,并不因肉体的消失而失去。莹儿想,那最早的修行者,是不是因为发现了现实的无奈,才设计了“修行”这号在无聊中寻“有聊”的事呢?
莹儿说,有些路,不管有没有意思,你都得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