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顺眼里,白虎关搅乱了一切。村里的好多东西,随着白虎关的热闹,都消失了。
最先消失的,是心的宁静,先前,村里人哪见过这么多的稀罕物。以前,多是山芋米拌面填肚囊,再好一些,就是转百刀拌面,要是有个肉星儿,就等于过年了。吃饱后,晒南墙湾,聊天,多开心。现在,世上的好东西都到了白虎关。有好些东西,是地主老财都梦不到的。更有那么多亮活妹子,一下就搅乱了心。
心一变,啥都变了。比如以前,沙枣成熟时,老顺总要给各家各户送些去,叫尝尝鲜。他家的沙枣个儿大,肉头厚,甜,都说好。现在,猛子却不叫送了,他说要卖给沙娃们。他狠狠臭了儿子一顿,说:“要钱不要鼻脸。”没想到,他一如既往地送沙枣时,村里人却变了,眼里充满了问询,仿佛在问:“你为啥送沙枣呢?是不是有啥事?”有些人甚至很客气地拒绝,仿佛怕欠了他的情。
老顺很恼火。
他觉得,好些东西都在变,以前,你一有事,谁也搭手。现在不了,人家要算:当一天沙娃能挣多少?人家不会白为你耽搁时日的。今年收秋禾时,就有了专门挣钱的,掰一天玉米要二十块钱。
都“要钱不要鼻脸”了。没治。
白虎关当然更热闹了,招来了更多的商家。荒地都成了聚宝盆,修了好些楼。听说,连乡政府也打算往白虎关搬呢。沙湾已成了市里的典型。这些倒没啥,因为啥典型,也挡不住村里人的舀饭勺子。
只有一点,老顺们很是惶恐。那就是征地。乡上已征过一次地,给各家银行修楼。村里人抗议过一次,没起作用,就索性将“卖国贼”狗宝罢免了,由公认硬手的白狗当了组长。但老顺担心,一个小蚂蚱,能挡住前行的车轮?
果然,白狗才上任,破锣嗓门就响了:“开会了!开会了!男人女人都来。”老顺知道,肯定又有事儿了。这些日子,老是事儿。
人们三三两两地到了家府祠门口。白狗蹲在树下的碾轱辘上,黑着脸,不说话。这是他生气的标志。不怕白狗骂人,他总是骂骂咧咧的。但他一黑脸,就说明他真生气了。他生气的缘由是啥呢?老顺猜不出。
白狗不理人,自顾黑脸,眼睛斜着,脸上的肉棱时隐时现。忽然,他跳下碾轱辘,骂句脏话,声音嘶哑得不像白狗了。
老顺慢悠悠问:“又是啥事?白狗。”
“欺人太甚!乡上要卖西湖坡,一亩地给六千!”白狗说。
“轰——”乱哄哄的声音。
“谁说的?”
“人家就要订合同了。”
“凭啥?”
白狗说:“不凭啥。说是土地是国家的,有人要修啥游乐场。”
老顺说:“乖乖,白虎关一热闹,四面都遭殃了。要是西湖坡再卖了,要命哩。”孟八爷却说:“长远地看,也不是啥坏事。眼看着,种地没希望了。”老顺说:“再没希望,总能填饱肚子。土地没了,喝风呀?”
白狗说:“知道不,人家一亩地卖六万,却只给我们六千。不行,要卖,也得按市场价走。知道不?乡上吃差价哩。我知道种地没戏了,可也不能叫人家喂抓屁。……这事儿,不闹不成。开发商又是送钱,又是送女人。我们玩不过人家。老子们也不是和好的面,想咋揉,就咋揉。今日个,老子们也豁出去。人家有钱,我们有猪马牛羊;人家洗桑拿,老子们又不是没女人。”
“放屁。”孟八爷耸耸鼻头,“你嘴里咋能溜出这种屁来?”
“就是,就是。”男人们应和道。
“想哪儿去了?啊?你们想哪儿去了?”白狗涨红了脸,“谁又真给送女人?我只想辱臊他们一顿。啥都带上,钱,猪,羊,女人,反正老子们不卖地。要卖,价格也得由我们定。就这样,你看上啥拿啥。挑上哪个女人用哪个。不信这群驴真成了驴了。”男人们这才吁口气。
花球担心地说:“要是那些驴真驴了,咋办?”
“放心。”白狗说,“他能咋样?他要真动上一指头,叫他吃不了的兜着走。”又笑道:“花球,你怕啥?你那个猪不吃的茄莲。人家不稀罕。吓都把人家吓惊了。你怕啥哩?”
“难说。”猛子说,“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说不准人家就瞅准花球媳妇,给她来一梭子。”
男人们笑了。花球晃晃脑袋,也笑了。说:“我那个,连我都不硬。要小心你们的婆姨,弄不好叫人家浇上一水。绿帽子,可就戴稳当了。”
“闲屁少放。”白狗说,“谈正事。同意不?同意就闹。不同意,再生个啥法儿?有屁就放。若真叫人家卖了,少说老子里通外国当汉奸。同意不?”
“同意!”男人们说。
“不中。”狗宝发话了。自白狗撬了他的组长位子,他老跟白狗唱反调。狗宝提高了声音,“你以为人家是麻雀?你嘿一声,人家就能吓破胆?人家是啥?是蝎虎子。人家是大炮下轰过的,还在乎你几声鞭炮?辱臊?嘿嘿,看辱臊谁?要是老师娃子呀啥的,你辱臊一下,人家或许还在乎。那群驴,早没脸了,早成了脚后跟上的老皮了。抠几下,人家根本不在乎。”
“这倒是。”男人们又沉默了。
白狗说:“要是软的不成,就只好来硬的。现在这世道,不比从前了。讲文明呀,讲礼貌呀,不中用了。上回,我进城买打气筒,想换一个,叫了十声奶奶,那刁婆子理都不理,还骂我乡巴佬。老子索性揍你一顿,拿起打气筒,骂了三声卖屄货。你猜,咋样?嘿,乖乖换了。这世道,嘿嘿,讲文明没用。前怕狼后怕虎。难道由了人家在头上撒尿?”于是,都说:“对!捶绵这群驴的骨头。”
孟八爷捋着胡子,沉吟道:“闹事也不是办法,闹出事来,还不得由你承担?”
白狗说:“这也不算闹事,只能叫辱臊。”见人们不解,他解释道:“女人们辱臊。男人们打。但不能真打,一扑一张,气势要足,唬一下就成。……打巴掌的打巴掌,揉的揉。千万可别动真的,别给老子惹下事。”
孟八爷瞥一眼白狗,眯着眼问:“你给谁当老子?”
白狗笑道:“给当官的那群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