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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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在那个可怕的大漠之夜里,莹儿发现,那光柱照亮的怪物,竟然是骆驼。

莹儿一把推醒兰兰,她叫:骆驼——,骆驼。兰兰一骨碌爬了起来。骆驼仍在呼哧。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都以为骆驼跑了,没想到,它自个儿又回来了。兰兰跌撞到骆驼跟前,解开绳子,取下塑料拉子。还好,还有多半拉子水。莹儿叫,水——,水。此刻,没比这词儿更清凉的了。兰兰拧开塑料盖儿,递给莹儿说,你别多喝,少喝一点。多了,胃会炸的。莹儿美美地喝了一口,她一下一下很少地咽着。她以为,顺入咽喉的,应是清凉。没想到,那感觉跟火炭一样。她想,食道也许裂口了。等费力地咽了两口后,她反倒更渴了。

兰兰夺下水拉子,不叫她再喝。村里就有渴极后饮水过猛至死的人。胃想来已拳头大小了。

兰兰抿进一小口水后,要过手电,照那驼身。她发现好些东西没了,面袋被挂烂了,面都撒没了。羊皮水囊也开了个口子,水当然也没了。幸好塑料拉子还完好,才为她们留了点救命的液体。包馍馍的纱巾还在,兜着两个干馍馍。记得那时有十几个馍呢,想来多颠进沙窝了。

好在褥子还捆在驮架上,帆布包儿也完好,里面的钢珠还在,还有一包火药,一盘细绳。莹儿当然希望羊皮水囊没坏,她就能好好喝一顿。但明白这号妄想只会增加烦恼,也就不想了。

驼的缰绳被踏断了,只剩三尺长的一截了。兰兰取出细绳,折成几股子,接在缰绳上。两人都惊喜驼的失而复得。记得老顺说过,驼的嗅觉极好,迎风能辨出十里外的某种气味,只要它愿意,它当然能追上自己的。看那样子,至少在吃食上它没吃亏,没怎么塌膘。

驼逃走后的思想变化成了一个谜:关于它逃的理由,谁也能说个子午卯酉,不外乎怕豺狗子、怕炎热等;关于它为啥回来,也能说个大致差不离,不过是不忍心扔下两个女子,等等。只是,谁也不知道它有过怎样的灵魂搏斗,其惨烈程度,也许不弱于跟豺狗子的厮杀吧?

握住了骆驼缰绳,两人才安心了。莹儿有些过意不去:人家好容易逃出了人的手掌,经过了思想斗争,又回到人的身边,人首先给它的礼物,竟然是缰绳。这意味着,人还是不信任它。莹儿想,它定然很伤心吧?用手电照照驼眼,见从那眸子里透出的,仍是善良和温顺;既不为它曾经的逃走惭愧,也不为它的倏然而至欣然,仍是它一贯的那种淡然。

就着水,嚼了几嘴馍,胃反倒更饿了。饿归饿,谁也不敢多吃了。谁也不想变成胀死鬼。饿死鬼不好当,胀死鬼也不好受的。

驼的到来有了主心骨,身子里的乏趁机袭来,兰兰叫骆驼卧了。她们靠着驼身,眯了一阵。虽然眯的时间不长,但这是她们最安稳的一次睡眠。

醒来时,天已大亮。两人又嚼了几嘴馍,身子有了些力气。兰兰说,既然有了骆驼,她们就不向东走了,仍往北走吧。因为盐池在北面,只要方向对头,不会走不到的。到了东面,也还得往北走,耽搁的时间就长了。……她当然想不到,这主意,会将她们抛入漫无边际的大漠。死亡之剑,又开始悬上头顶。

东边已有日边儿,微微泛点儿红。沙洼的阴暗和东天的白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像层次感很强的木刻画。沙浪一涌一涌,跌宕而去,至远处,就涌成了沙山。近处的纹路很像水波,细腻得叫人不忍去践踏。

漠风很清冷,莹儿打个哆嗦。她有那天蓝色褂子,挡了好些风。兰兰却一脸青色。她的脸上尽是鸡皮疙瘩。因为劳累,她们没解驮架上的褥子,入睡不久,就叫大漠清晨独有的寒凉冻醒了。也好,趁着凉快,早些赶路吧。莹儿想,这沙窝里真是邪乎,早上是冷冻柜,中午却成了晒驴湾。

两人又嵌入了驼峰。驼背厚实而温暖,她们有了落水后又爬上小舟的感觉。骆驼真好,有了它,心就有了依怙。

驼背蠕蠕拱动着,缓慢而自信。沙岭摇晃着。那挤出地缝的日头也摇晃着,显得很沉重,仿佛也驮着好多东西。日光涂在莹儿脸上,抹上些许温暖。她觉得又活过来了。不管几个时辰后的日头会如何发威,只要有了骆驼,心就落到实处了。没治,谁叫她是女人呢?连夜的走路使她的脚掌和腿有种刀割般的疼。她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没有骆驼的话,她是一步也不想走了。那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她承载到沙海彼岸的。骆驼却能。这是个庞大而沉着的动物,它总是哲人般沉思着。哪怕它不说一句话,它身上溢出的力也能注入莹儿的灵魂深处。

从初进沙漠时骆驼的抡头甩耳上得知,它们也怕进沙漠。记得以前,每次进沙漠,老顺总要拿鞭子在驼背上炸出好多驼毛——有时,鞭还会裹向它最不禁打的鼻梁——才能叫驼乖乖地听人的话。它们当然知道,一进沙漠,背上是不会闲着的,或是人,或是货。负重是它的宿命,就像守候是莹儿的宿命一样。这世上,没有哪个动物是愿意受苦的。所以,莹儿对胯下这逃走后又再度归来的驼产生了相当的敬意。她想,你要是不回来,这会儿,或卧在沙洼里反刍,或嚼沙米,或吞嫩草,是何等逍遥。现在,你得驮着两个跟你同样苦命的女人,再次走向生命的未知。

我咋能不敬你呢?骆驼。她想。

兰兰辨认着路。她虽熟悉去盐池的路,但豺狗子搅碎了她的“熟”。面对渐涌渐高的沙浪,她觉得又被命运抛入了陌生。她老有这感觉,时不时地,她就会身不由己地面对巨大的陌生。从当姑娘到今天,她一次次面对那陌生,处理那陌生,忍受那陌生,眼前却仍是不知尽头的陌生。世界更是日渐陌生着,总叫她无所适从。

莹儿问,你辨清了没?兰兰说,我也恍惚了。这会儿,蝎虎子挨鞭子,死挨吧。……先走吧,只要方向对,走着走着,也许会瞅出眉目的。莹儿想,只好这样了。

走了一阵,日头爷渐渐高了。热又开始袭来。拉子里的那些水,得省着用,谁也不知道水源在哪儿。就这点养命水了,两人虽然渴得慌,却舍不得用水。只有在渴影响眼珠的转动时,她们才抿上一小口水。兰兰说,会用水的人,一次不能喝太多,水入体多了,会变成尿的。要让每一口水,都成为生命的养分,这需要克制。

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下了驼,因为骆驼实在太累了。它喷着白沫子,拉风匣似的喘气不止。兰兰说,叫骆驼歇歇吧。选个有沙秸的地方,两人歇下驮架。兰兰吃惊地发现,驼背早腐烂了。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显然,那是驮架磨烂的。驼一跑起来,驮架会上下晃荡,很容易磨坏脊背。那烂处很是可怕。想到两人竟压在人家的伤口上行了这么远的路,莹儿很是过意不去。

兰兰从帆布包里取出盐,化些盐水,给驼洗了一阵伤口。她说,你呀,那时咋不叫?要是早知道你受了伤,我们咋舍得骑你?驼叫了一声,叫一声,仿佛说,没啥没啥,这算啥呀?

日头爷高了,热光又泼下了。兰兰说,我们还是用那法子,热了趴进湿沙坑,天黑了再走路。这点儿水,省着用,到盐池问题不大。莹儿明白她在安慰自己。要是没豺狗子搅搔,按旧路当然能顺利到盐池。现在,东里北里乱走了一气,就不好说了。但她啥话也没说,人到了绝境,气只可鼓,不可泄,便说,就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了骆驼,啥话都好说。

兰兰惊喜地在驮架上的小袋里发现了多半瓶清油。原是做饭用的,怕叫锅们碰碎瓶子,另装了,这才没跟锅碗们一起被扔下去。这清油虽不好喝,却能给身体提供养分。人家毕竟是植物脂肪,产生的热量要比馍馍大。兰兰说,这油先别动,因为馍馍干,吃时非得用水,不然咽不下去。那些水和馍馍先凑合几顿,这油到万不得已时再喝。

一见那清油,莹儿也觉得心里清凉了些。

两人找个有柴棵的阴洼,挖了两个坑,都挖到见了潮气。大些的那个叫骆驼用。骆驼体内虽有水袋,也禁不起烈日长久地暴晒,叫它也卧入湿坑,就能少些蒸发并吸些潮气。有了上回的经验,挖坑时她们远离了陡坡。兰兰用藏刀砍些沙秸,抱进坑里,骆驼边吃边躲那毒日头。

虽仍是又饥又渴,但比驼逃走后的那时好受多了。那时,因“弹尽粮绝”,饥渴就成了爪子,疯狂地撕扯她们。现在,有了食物和水,饥渴虽也折磨人,却相对能忍受了。那些妙物虽不多,但毕竟也是一份期待呀。

兰兰时不时用塑料拉子的盖子化些盐水,给驼清洗伤口。她化盐时,就叫莹儿将水拉子放在腿间桎梏了。每到这时,莹儿便如临大敌,老觉得塑料拉子会猛然挣脱桎梏,将这些救命液体洒进沙里。空气里也仿佛伸出了许多只手,来抢她手中的拉子。为了不叫它们抢去,她的手臂都酸了。这一来,闹得她越来越紧张,待得兰兰洗完伤口,她也累出了一身的酸困。

洗完伤口,兰兰将剩下的盐水倒进手心,伸给骆驼。骆驼就伸出舌头,将那汪清凉舔了。骆驼最爱吃盐,这清凉虽抵不了大用,但也算是对骆驼的犒劳吧。细算来,倒是骆驼喝的水,比人还多一些。这也好,谁也怕骆驼的伤口感染,都希望它早些结痂。驮人虽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一有了骆驼,心就落到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