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中原罪的描述——恶的一个家族谱系的第二原始情景——用它排列顺序的技巧加强了在路西法——神话中固定的顺序模式,根据这个模式,恶行是迟到以后才进入故事中的。“但是蛇比上帝所造的田野一切活物更狡猾”(摩西一经,第三章,第1句)——随着这一袒露,一个关于矛盾、反抗和坠落,关于阴谋、不忠和背叛的故事开始了。事件发生的过程在雅赫维斯特(Jahwisten)的报告中被划分到规则、介入、错误信息、发现和惩罚的顺序里。在这里呈现出来的形式结构在此应该构成研究的中心,在这期间文本的来源和作者的问题可以先不谈。原罪——表述的一个最本质的效果的瞬间与其文学性质相连,这种文学性质对于恶的概念史具有关键性的意义。如果人们也和保罗·利科一道,从圣经传说的一个重实际的层面出发,并且在里面看到,它的目标是让人们明白他们生活现实的起源的话,那么人们就不能够忽视原罪——描述。克尔凯郭尔已经坚定地认为,原罪故事不能当作“神话”来解释,因为它揭示了一种绝不能局限在事件表面的内在逻辑。
被黑格尔称为一种“寓言”的原罪故事在其叙事框架内是按时间顺序构成的。文本以加快的速度呈现出故事内容,放弃了先说(Prolepsen)和解释。文本连续使用一种毫无艺术性的语言,这种语言在并列句子结构的框架内,大多追溯到省略连接词或者表示结果的因素。亚当的妻子此刻还没有名字,这样一来,对于这个女人就有如下描写:“她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了她身边的男人,她的丈夫,他也吃了。——这时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自觉羞耻,便用无花果树的叶子编衣遮体。”(摩西一经,第三章,第6—7句)在发生的事件一连串的安排中,坠落到罪恶之中表现为被蛇教唆的错误行为的结果。凡是把第一个的人的来历安排得像一段故事讲述的地方,恶就似乎被嵌入一个罪行的圆满实现的圆极中,这个圆极是从诱惑、容易被引诱和违反禁令,前后连贯的链条中产生的。神话的不同阶段包含着这样一个顺序,其内在的规则是原因和结果的时间顺序。这个结构反映在三个不同连词的使用上,文章的段落就是以这三个连词开始的:“但是”用于故事的开始,一个大叙事的开始;“这时”有指示的特性,并且让注意力指向每一个新事件;“又”使简单的连结成为可能,当接下来发生的事件作为走在前面阶段的超越或者尖锐化的时候,这种连结当然也能够意味着上升的一种隐藏形式(上帝对人的惩罚就是这样,见摩西一经第三章,第15—17句)。原罪的一个图画作为时间顺序的进程,其动力由个别步骤的先后顺序产生,这个图像与描述的顺序模式相符。卢曼关于创世故事说的话,对于原罪的教义也有效:原罪的教义具有“重实际交流的长处,它可以被讲述,同时带着听者或者读者从一个情景到另一个情景,在这个过程中自相矛盾的结局上的差异可以作为一种过渡来体验和实施。”
原罪的故事独立于它的叙述顺序——像路西法——神话一样——同样被看作由蛇制造的悲剧。蛇制造的三角关系是造成戏剧性局面的条件。蛇推动了亚当和夏娃之间关系的发展,它通过这样的方式引诱他们违反了天庭的禁令,并且以此引起了一个驱逐的过程,让人面对在天堂彼岸一个反抗的环境。和蛇这个形象紧密联系的原罪故事的无数因素都属于悲剧的文学类型:阴谋和监视,隐瞒自己的罪过,煽动的话语,致使罪行发生,但是也有叛逆和懊悔——这些因素,虽然不十分紧密,也已经部分摆放在路西法——神话中了。蛇积极推进背离、不忠和背叛事件的发生,这些都发生在原罪神话的戏剧框架内。如亚里士多德把那些因素归于悲剧名下一样,它们属于这个结构:完整的情节,没有引开的次要成分;主角被引诱的罪过(hamartia)和这时追随恶的欲念的内心声音;重新认出的时刻(Anagnorisis),在重新认识中演员觉察到他们的过错(并且以此同时感觉到自己);双重的幸运转换(突变转折[Peripetie]),这一转折发生在狂妄地远离上帝的戒律和被从天堂逐出的过程中。
凡是叙事形式组织一个故事的发展的地方,悲剧模式都会使事件冲突尖锐化。叙事提出的观点认为,从善到恶是一条合乎逻辑的道路,这个看法与戏剧传递的一种观点公然对立,戏剧传达出来的是在突然跳跃意义上的绝对开端的想法。当叙事产生一个按先后顺序的时间结构,而且它的过程被嵌入序列化模式中的时候,悲剧应该主管竞赛、对抗和争执,也就是说主管情节纲领性的因素,这些因素应该使恶的家族谱系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叙述和戏剧化的描写在原罪的神话中作为文学样板,构成一种起源虚构的根本基础,它说明,恶只有其文学描写的条件下也可以得到充分的反映。与路西法——神话相对,原罪故事还探讨了对于发生事件十分重要的一系列个别诱因。然而在进一步观察时,它们也指出了我们在巴多罗买——福音的上下文关系中已经遇到的循环问题:变得不顺从的第一推动力问题,在恶在神话的意义上产生之前,这个原动力已经假定恶的存在了。黑格尔在他的宗教哲学讲演(1821ff)中抱怨,在从天堂逐出的故事中出现“不恰当的特性”,是由其“叙述性的特点”(在感官的形象上)产生的。然而在这样的评价中忽略了叙述在此分得的功能;其纲领的目标不是介绍轮廓清晰的学说——所以黑格尔提议的寓言概念也是不恰当的——,而是一种罪恶的解剖学,这种罪恶在不同发展阶段被展现出来。
作为文学的原始文本,原罪故事提供了对于强烈心灵影响的技巧和在事件之后人自我辩解机制的基本认识。蛇作为阴谋家采取行动,它的方式是:面对造物主,它埋下不信任的种子,以便离间上帝和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它利用的不是谎言,而是一种多意的言语,这样的话语不负任何责任,因为它几乎留不住。谈话一开始就表现出这样的策略,蛇确实以一个仿佛不怀恶意的问题开始,询问上帝的禁令,其弦外之音好像适合于埋葬上帝的权威:“上帝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摩西一经,第三章,第1句)造物主的命令必须无条件地——也就是说不用检验其意义——遵照执行;谁如果寻求对禁令的解释,那就是对禁令表示怀疑,并且破坏指令绝对有效的要求。由于这个原因,那些解释,比如黑格尔的解释就走入了迷途,把神的禁令理解成对于恶的警告;区分概念的性质和涉及上帝的要求时的解释同样都是不应该发生的,这一点正好属于造物主自己要求的权威的原则。因此询问神的法则的意义是诱惑者战略上巧妙的一着,诱惑者,蛇在这儿通过拒绝顺从致使背离发生。如果说蛇的说法在一个关键点上一直不准确的话,因为它关系到园中所有的树木,那么这就产生了有讽刺意味的含混,蛇试图用这种含混诱使人真的相信上帝的禁令是专横独裁的。
在接下去的谈话中,蛇的话语表现出明显的歧义性。女人回答开头的问题符合上帝的禁令,因为她重复禁令的字句和词序:“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上帝曾说,你们不可以吃,也不可以摸,免得你们死!”(摩西一经,第三章,第3句)这里谈到的,不像黑格尔的解释暗示的,谈的不是恶,而是作为逾越界限的后果的死。当女人把上帝的禁令当作直接引语复述出来时,她听命于上帝的通知;放弃独立的释义表明面对造物主的言语的权威的尊敬,言行统一是造物主言语特有的。与此相反,蛇反驳神的命令,同时却不公开损害事实真相,它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回答中攻击了神的命令:“你们不一定死。”(摩西一经,第三章,第4句)人吃了知识树上的果子之后不会死,这个暗示是多义的,因为它既关系到直接的事件(那时,它可能是准确的)也传布到未来(那时也许是错误的)。假如人们在实施犯罪行动时,把暗示解释为特别允许忘记义务的特许证的话,那他们误解了暗示,可是同时却可能抓不住蛇,因为客观上蛇并没有说过假话。蛇的谎言在于不确切性,蛇的话语的不确切性诱使女人违背上帝的禁令,因此蛇的谎言存在于伦理范畴的彼岸的一个美学原则中。蛇说的话模棱两可,自然掩盖了原罪最危险的结论:人不会死,而是——更坏——人是会死的。
蛇的第二个名言是:“因为神知道,你们吃了这果子后,眼睛就会明亮,也像他一样分别善恶了!”(摩西一经,第三章,第5句)这几句话不是在表达方式上,而是在效果上含混不清:一方面其目的在于神的分辨能力,人渴望学习这种能力,因为上帝扣留了他们这种能力;另一方面这些话使上帝处于一种可疑的地位,因为他的禁令不能够理解为对于人的保护措施,而更是试图保护一种特权。蛇对人许诺的知识,就其能够分辨善恶——本来只有造物主有这种能够分辨的能力,同时不受区分的控制来说,是狂妄傲慢的。只要人碰到分辨能力,就被拒绝顺从所吸引,这种拒绝使人成为恶的牺牲品。为了在关于善恶的知识中存在的区分成果付出的代价是臣服于区分规则本身(利科把它说成投射到自我的“绝对目光”的改写)。蛇故意隐瞒了神的知识对于人的影响;作为典型的阴谋家,它引诱人逾越的行动,却掩饰逾越的后果。它的战略在于,煽动反叛,同时不用为产生的后果承担责任。保罗的“罗马书”将提出问题,在上帝的法律下行动的人,如果他同时也知道自己容易被蛇玩弄的诡计诱惑的话,怎样能够取得对于他的行动的管辖权。
蛇的话在人心里激起渴望,点燃了他的一个要求,这个要求对于他来说先前似乎显得很陌生。这一点是很独特的,即在蛇说的话之后的那个段落,不是和诱发野心或者对知识的兴趣有关,而是关系到感官知觉的魅力:“于是女人见那树的果子好做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摩西一经,第三章,第6句)蛇在人的心里唤起了对自由的需求,它用这样的方式埋葬了上帝的权威,而这种对自由的需求首先是通过对禁令中禁止做的事情充满兴趣的追求表现出来的。起初出现的不是追求认识和辨别——这些范畴从天堂里的人们身上抽掉了,因为他们已经以一种存在于原罪条件下的思想为前提;他们受到蛇的允诺的诱惑,答应他们得到感官体验,这种体验使他们觉得,树是值得渴望的,果子是具有吸引力的。在尼采的遗作中发表的一次巴塞尔演讲(1873)中,他指出,人只有通过游戏、欺骗的魔力和虚幻的力量来经历体验真理,然而从来不可能把真理作为抽象的范畴来体验。按照尼采的看法,对真理的追求符合一种隐喻欲望,它不间断地创造,但始终不成体系。蛇在人身上释放出来的是对于感官世界的兴趣,天堂树的果子预兆着感官世界的乐趣,语言的图像在言语世界中把这种乐趣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在话语的媒介物中区分善恶的差别借此取代了关于知识的神的启示。把差别介绍出来的认识不意味着自由和解放,不是像一个自启蒙以来,尤其是由康德和席勒散布的阐释样板提议的那样,而是意味着在有限性的条件下创立一个区别性语言的新体系。“原罪”,本雅明1916年写道,“是人类的言语诞生的时刻”。
人刚一吃了下了禁令的树上的果实,家族谱系故事讲到,他们就从外观上看见了自己。由于吃果子违犯了顺从的命令,这导致对罪行的自我认识,这种认识是通过发觉自己的裸体而感到害羞的那一瞬间得到的。因此新取得的能力的第一次实验是针对着一种缺失的观察,而这种缺失在天堂状态的条件下绝对不会有的。缺失和与此相关的背离上帝的法规——也就是说恶——作为由逾越禁令造成的分歧的产物可以看得见了;它不是家族谱系文本说的那种普遍知识的对象,而是如黑格尔在历史哲学讲演(1830/1831)中补充说明的,是“意识”的对象。人在拒绝顺从的行动中赢得了这种意识,它的益处在于这种意识能够看透人为了获罪的目的而自己承担的罪责。在这儿可以看见的循环逻辑非常清楚地突出了上帝和尘世的人之间的不同。神关于善和恶之间差异的知识在人那里,在原罪之后发生了变化,他们意识到自己是罪恶的;认识的插入点和犯罪感的机制重合到了一起。
为了摆脱抓住自己的恶,人采取了两个策略:他们躲藏起来“想避开上帝耶和华”(摩西一经,第三章,第8句),也就是说,力图逃脱他们行为的后果,即——承认和惩罚;他们逃避到减轻罪责的尝试中,借此来否认个人对于发生的事情的责任。亚当转而把过错转嫁到他妻子的头上,同时在他言语中也有对上帝不满的弦外之音,即上帝赐给了他一个坏伴侣:“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摩西一经,第三章,第12句)与此相反,女人斥责背叛事件的阴谋制造者:“那蛇欺骗(圣经中翻译为‘诱惑’)我,我就吃了。”(摩西一经,第三章,第13句)“欺骗”的概念和在当前圣经翻译中通常的“引诱”的概念一样,是力图通过否定个人责任进而否认自己过错的一种表现。在此我们遇到排除罪责的两个样板,这两个样板在人类文化史中一再出现:一个是暗示存在另外的统治者的角色(人只是执行命令,没有自由选择的可能);另一个暗示是人被更高级别的巨大力量所限定(存在一种形而上学或者仪器制造的奇特动力,人不能逃脱这种力量)。作为关于一件闻所未闻的事件的“心理小说”,圣经中旧约故事讲述了关于导致罪恶的阴谋,以及与罪恶难为情的交往,讲述人在获得认识能力之后如何进行这种交往。
对圣经文本的文学深度的洞察揭示出一个叙事和悲剧互补的平行结构。如果说在叙事中表现出一条从好奇,经过诱惑一直到逾越法规和犯罪的道路的话,那么戏剧性的结构显现出一个阴谋的模式,它作为一次背叛、欺骗和谎言的表演的基本典范(从这个典范中,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讲演录》所说,可以打开一种净化情感的维度)。两个形式类型相互补充,通过这样的方式它们完成了说明动机的不同功能;在舞台上悲剧表现起因于的蛇的唆使,引诱,叙述则表明面对上帝从怀疑发展下去,进一步过渡到拒绝顺从的可能性。更难解释的问题是,为了推论到恶的起源,关于原罪的神话传说允许做什么。于是情况似乎是这样,它的结构反映了两个阐释样本的对立:一个有突然开端的神话传说和一个可以从因果关系上领会逐步向恶发展的模式之间的差异。两个样本共有一个前提,即一种恶的东西预先存在,而且在一定的位置上——不管是断断续续的,还是逐渐的——出现。在女人的形象上可以看到这种情形是有示范意义的,女人在犯了原罪之后才得到她的名字“夏娃”。(摩西一经,第三章,第20句)命名使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早先这种身份潜藏在仿佛梦境之中,但是轮廓不清楚。恶的情况也一样,它在欲念的推动下已经在通过原罪实施的区分前出现,并没有展示出它绝对的到场。克尔凯郭尔于1844年发表了《恐惧的概念》(Der Begriffs der Angst)一书。他在对恐惧概念分析的框架内,详细地提出了一个解释,说明恶的一种想象的优先存在,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会谈到。
路西法的堕落和蛇引诱的故事有一个前提,即恶在对保留在上帝手中的权力和知识的追求中同样在场。困难显然在于,每一个注解都必须用人逾越上帝禁令的时刻还没有使用的范畴来说明。天堂坠落和原罪的故事,其共同性用奥古斯丁的话说是《离开上帝》,是关于一次区分的起源,它在进入人的现实那一刻已经存在了:它说明的不是一个神话客观的法律根据,而是一个原始场景的文化解释。从另一个视角人们也许可以说,恶已经意味着分歧在一个有秩序的世界中出现:一旦它挤进天空,进入天堂,它就让自己通过区别察觉出来,这种区别先前有可能,但不是不可缺少的。这就引出一个恶的身份的问题,恶的身份只有通过对以它为基础的差异逻辑进行分析,才能得到合适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