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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治风疾神医身死 传遗命奸雄数终

如果说,关羽之死,实现了他的“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的诺言,是一场美被毁灭的悲剧,那么,曹操之死,在《三国演义》中,便是一次恶的灭亡了。

梦魇关羽,砍树溅血,冤鬼索命,屋宇坍塌,这都是民间所谓不得善终的征兆,证明了他恶贯满盈,气数已尽,是个死有余辜的人物。

其实,在宋以前,对于曹操的看法,比较接近于历史的真实面貌。《资治通鉴》评价他“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阵,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流涕,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

由此看来,历史上的曹操,和《三国演义》中的曹操,不尽相同。

为什么后来讲史家以及口头文学的发挥创造中,曹操成了一个反面人物呢?这是因为人民大众长期处于高压统治下,无法正常表达自己的愤怒,遂以鞭挞这样一个奸雄来宣泄感情。

却说汉中王闻关公父子遇害,哭倒于地;众文武急救,半晌方醒,扶入内殿。孔明劝曰:“王上少忧。自古道:‘死生有命。’关公平日刚而自矜,故今日有此祸。王上且宜保养尊体,徐图报仇。”玄德曰:“孤与关、张二弟桃园结义时,誓同生死。今云长已亡,孤岂能独享富贵乎?”言未已,只见关兴号恸而来。玄德见了,大叫一声,又哭绝于地。众官救醒。一日哭绝三五次,三日水浆不进,只是痛哭,泣湿衣襟,斑斑成血。孔明与众官再三劝解。玄德曰:“孤与东吴,誓不同日月也!”孔明曰:“闻东吴将关公首级献之曹操,操以王侯礼祭葬之。”玄德曰:“此何意也?”孔明曰:“此是东吴欲移祸于曹操,操知是谋,故以厚礼葬关公,令王上归怨于吴也。”玄德曰:“吾今即提兵问罪于吴,以雪吾恨!”孔明谏曰:“不可。方今吴欲令我伐魏,魏亦欲令我伐吴,各怀谲计,伺隙而乘。王上只宜按兵不动,且与关公发丧;待吴、魏不和,乘时而伐之可也。”众官又再三劝谏,玄德方才进膳,传旨川中大小将士尽皆挂孝。汉中王亲出南门,招魂祭葬,号哭终日。

关羽已故,诸葛亮无妨可以一吐多年郁结心中的块垒矣!

拜把子闹革命的终极目标,和盘托出。

总能识破司马懿之计者,诸葛亮也。

却说曹操在洛阳,自葬关公后,每夜合眼便见关公。操甚惊惧,问于众官。众官曰:“洛阳行宫,旧殿多妖,可造新殿居之。”操曰:“吾欲起一殿,名建始殿,恨无良工。”贾诩曰:“洛阳良工有苏越者,最有思巧。”操召入,令画图像。苏越画成九间大殿,前后廊庑楼阁,呈与操。操视之,曰:“汝画甚合孤意,但恐无栋梁之材。”苏越曰:“此去离城三十里,有潭一,名跃龙潭。前有一祠,名跃龙祠。祠傍有一株大梨树,高十余丈,堪作建始殿之梁。”操大喜,即令工人到彼砍伐。

这就牵强了,据《魏志》,“太祖到,皆毁坏祠屋,止绝官吏民不得祠祀,及至秉政,遂除奸邪鬼神之事,世之淫祀由此遂绝。”看来,按曹操的性格与他的行事方式,是不会相信,也不会买账这一套的。

次日回报:“梨树锯解不开,斧砍不入,不能斩伐。”操不信,自领数百骑,直至跃龙祠前下马,仰观那树,亭亭如华盖,直侵云汉,并无曲节。操命砍之。乡老数人前来谏曰:“此树已数百年矣,常有神人居其上,恐未可伐。”操大怒曰:“吾平生游历普天之下,四十余年,上至天子,下及庶人,无不惧孤。是何妖神,敢违孤意?”言讫,拔所佩剑,亲自砍之,铮然有声,血溅满身。操愕然大惊,掷剑上马,回至宫内。是夜二更,操睡卧不安,坐于殿中,隐几而寐。忽见一人披发仗剑,身穿皂衣,直至面前,指操喝曰:“吾乃梨树之神也。汝盖建始殿,意欲篡逆,却来伐吾神木。吾知汝数尽,特来杀汝!”操大惊,急呼:“武士安在?”皂衣人仗剑欲砍操。操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头脑疼痛不可忍;急传旨,遍求良医治疗,不能痊可。众官皆忧。

恶之极,鬼神也不饶了!极写曹操之为天人之所不容,这当然是反映了老百姓对于不得人心的统治者的愤恨。

这是中国受压迫的弱势人群,对于施虐者,期盼有更强的力量来收拾他们的梦。正是这种心理上的止痛剂,中国老百姓宁可等待,伸长脖子挨宰,撅起屁股挨打,也不反抗。

华歆奏曰:“大王知有神医华陀否?”操曰:“即江东医周泰者乎?”歆曰:“是也。”操曰:“虽闻其名,未知其术。”歆曰:“华陀字元化,沛国谯郡人也。其医术之妙,世所罕有。但有患者,或用药,或用针,或用灸,随手而愈。若患五脏六腑之疾,药不能效者,以麻肺汤饮之,令病者如醉死,却用尖刀剖开其腹,以药汤洗其脏腑,病人略无疼痛。洗毕,然后以药线缝口,用药敷之,或一月,或二十日,即平复矣。其神妙如此。一日,陀行于道上,闻一人呻吟之声。陀曰:‘此饮食不下之病。’问之,果然。陀令取蒜虀汁三升饮之,吐蛇一条,长二三尺,饮食即下。广陵太守陈登心中烦懑,面赤不能饮食,求陀医治。陀以药饮之,吐虫三升,皆赤头,首尾动摇。登问其故。陀曰:‘此因多食鱼腥,故有此毒。今日虽可,三年之后,必将复发,不可救也。’后陈登果三年而死。又有一人,眉间生一瘤,痒不可当,令陀视之。陀曰:‘内有飞物。’人皆笑之。陀以刀割开,一黄雀飞去,病者即愈。有一人被犬咬足指,随长肉二块,一痛一痒,俱不可忍。陀曰:‘痛者内有针十个,痒者内有黑白棋子二枚。’人皆不信。陀以刀割开,果应其言。此人真扁鹊、仓公一流也!见居金城,离此不远,大王何不召之?”

直到今天,那些治病的功法所打出的种种旗号,也还是和神怪迷信缠夹不清。而且,越是弄神弄鬼,上下虔信者也越众多。这也是当代中国的怪现象,分明大半皆是骗局,却能风靡一方,盛极一时,是很莫名其妙的。

操即差人星夜请华陀入内,令诊脉视疾。陀曰:“大王头脑疼痛,因患风而起。病根在脑袋中,风涎不能出,枉服汤药,不可治疗。某有一法,先饮麻肺汤,然后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方可除根。”操大怒曰:“汝要杀孤耶?”陀曰:“大王曾闻关公中毒箭,伤其右臂,某刮骨疗毒,关公略无惧色。今大王小可之疾,何多疑焉?”操曰:“臂痛可刮,脑袋安可砍开?汝必与关公情熟,乘此机会,欲报仇耳!”呼左右拿下狱中,拷问其情。贾诩谏曰:“似此良医,世罕其匹,未可废也。”操叱曰:“此人欲乘机害我,正与吉平无异。”急令追拷。

华陀在狱,有一狱卒姓吴,人皆称为“吴押狱”。此人每日以酒食供奉华陀。陀感其恩,乃告曰:“我今将死,恨有《青囊书》未传于世。感公厚意,无可为报。我修一书,公可遣人送与我家,取《青囊书》来赠公,以继吾术。”吴押狱大喜曰:“我若得此书,弃了此役,医治天下病人,以传先生之德。”陀即修书付吴押狱,吴押狱直至金城,问陀之妻取了《青囊书》,回至狱中,付与华陀检看毕,陀即将书赠与吴押狱。吴押狱持回家中藏之。旬日之后,华陀竟死于狱中。吴押狱买棺殡殓讫,脱了差役,回家欲取《青囊书》看习。只见其妻正将书在那里焚烧。吴押狱大惊,连忙抢夺,全卷已被烧毁,只剩得一两叶。吴押狱怒骂其妻。妻曰:“纵然学得与华陀一般神妙,只落得死于牢中,要他何用!”吴押狱嗟叹而止。因此《青囊书》不曾传于世,所传者,止阉鸡猪等小法,乃烧剩一两叶中所载也。后人有诗叹曰:

吴押狱妻这句话,倒有点禅意。

华陀仙术比长桑,神识如窥坦一方。

惆怅人亡书亦绝,后人无复见青囊。

却说曹操自杀华陀之后,病势愈重,又忧吴蜀之事。正虑间,近臣忽奏:“东吴遣使上书。”操取书拆视之,略曰:

臣孙权久知天命已归王上,伏望早正大位,遣将剿灭刘备,扫平两川,臣即率群下纳士归降矣。

操观毕,大笑,出示群臣曰:“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侍中陈群等奏曰:“汉室久已衰微,殿下功德巍巍,生灵仰望。今孙权称臣归命,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殿下宜应天顺人,早正大位。”操笑曰:“吾事汉多年,难有功德及民,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极,何敢更有他望?苟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司马懿曰:“今孙权敬称臣归附,王上可封官赐爵,令拒刘备。”操从之,表封孙权为骠骑将军、南昌侯,领荆州牧,即日遣使赍诰敕赴东吴去讫。

曹操一辈子不敢行此事,到老还能保持这份清醒,不易。通常,人到了晚年,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我们见到多少晚节不佳的糊涂老人啊!

操病势转加。忽一夜,梦三马同槽而食。及晓,问贾诩曰:“孤向日曾梦三马同槽,疑是马腾父子为祸。今腾已死,昨宵复梦三马同槽,主何吉凶?”诩曰:“禄马吉兆也,禄马归于曹,王上何必疑乎!”操因此不疑。后人有诗曰:

三马同槽事可疑,不知已植晋根基。

曹瞒空有奸雄略,岂识朝中司马师。

是夜操卧寝室,至三更,觉头目昏眩,乃起,伏几而卧。忽闻殿中声如裂帛,操惊视之,忽见伏皇后、董贵人、二皇子并伏完、董承等二十余人,浑身血污,立于愁云之内,隐隐闻索命之声。操急拔剑,望空砍去,忽然一声响亮,震塌殿宇西南一角。操惊倒于地。近侍救出,迁于别宫养病。次夜,又闻殿外男女哭声不绝。至晓,操召群臣入曰:“孤在戎马之中,三十余年,未尝信怪异之事,今日为何如此?”群臣奏曰:“大王当命道士设醮修禳。”操叹曰:“圣人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孤天命已尽,安可救乎!”遂不允设醮。次日,觉气冲上焦,目不见物,急召夏侯惇商议。惇至,殿门前忽见伏皇后、董贵人、二皇子、伏完、董承等立在阴云之中。惇大惊,昏倒,左右扶出,自此得病。

如此不肯随俗,曹操确是有其不一般处。

操召曹洪、陈群、贾诩、司马懿等同至卧榻前,嘱以后事。曹洪等顿首曰:“大王善保玉体,不日定当霍然。”操曰:“孤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群雄皆灭,止有江东孙权、西蜀刘备未曾剿除。孤今病危,不能再与卿等相叙,特以家事相托。孤长子曹昂,刘氏所生,不幸早年殁于宛城。卞氏生四子:丕、彰、植、熊。孤平生所爱第三子植,为人虚华,少诚实,嗜酒放纵,因此不立;次子曹彰,勇而无谋;四子曹熊,多病难保;惟长子曹丕,笃厚恭谨,可继我业。卿等宜辅佐之。”曹洪等涕泣领命而出。

司马懿至此已成心腹了!

操令近侍取平日所藏名香,分赐诸侍妾,且嘱曰:“吾死之后,汝等须勤习女工,多造丝履卖之,可以得钱自给。”又命诸妾多居于铜雀台中,每日设祭,必令女伎奏乐上食。又遗命:“于彰德府讲武城外,设立疑冢七十二,勿令后人知吾葬处,恐为人所发掘故也。”嘱毕,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须臾,气绝而死,寿六十六岁。时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也。后人有《邺中歌》一篇,叹曹操云:

建安二十五年,他写了一篇遗令,“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他知道不久人世,便在这篇遗嘱里,特别提到“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还说:“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也只有曹操这样一个性情中人能想得到。还要求他的坟墓中“无藏金玉珍宝”,可见他此时,又是充满诗人气质的人了。但他要求“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可见,他实际上还是以政治为第一的统治者。

邺则邺城水漳水,定有异人从此起。雄谋韵事与文心,君臣兄弟而父子。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没岂随人眼底。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文章有神霸有气,岂能苟尔化为群。横流筑台距太行,气与理势相低昂。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为霸大不王。霸王降作儿女鸣,无可奈何中不平。向帐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谓无情。呜呼!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曹操“雄谋韵事与文心”,色色俱备,独少一分书生气,所以,他有资格笑那些轻议他的书生们。

却说曹操身亡,文武官员尽皆举哀,一面遣人赴世子曹丕、鄢陵侯曹彰、临淄侯曹植、萧怀侯曹熊处报丧。众官用金棺银椁将操入殓,星夜举灵榇赴邺郡来。曹丕闻知父丧,放声痛哭,率大小官员,出城十里,伏道迎榇入城,停于偏殿。官僚挂孝,聚哭于殿上。忽一人挺身而出曰:“请世子息哀,且议大事。”众视之,乃中庶子司马孚也。孚曰:“魏王既薨,天下震动,当蚤立嗣王,以安众心,何但哭泣耶?”群臣曰:“世子宜嗣位,但未得天子诏命,岂可造次而行?”兵部尚书陈矫曰:“王薨于外,爱子私立,彼此生变,则社稷危矣。”遂拔剑割下袍袖,厉声曰:“即今日便请世子嗣位,众官有异议者,以此袍为例!”百官悚惧。忽报华歆自许昌飞马而至,众皆大惊。须臾,华歆入。众问其来意。歆曰:“今魏王薨逝,天下震动,何不蚤请世子嗣位?”众官曰:“正因不及候诏命,方议欲以王后卞氏慈旨,立世子为王。”歆曰:“吾已于汉帝处索得诏命在此。”众皆踊跃称贺。歆于怀中取出诏命开读。原来华歆谄事魏,故草此诏,威逼献帝降之。帝只得听从,故下诏即封曹丕为魏王、丞相、冀州牧。丕即日登位,受大小官僚拜舞起居。

这个马屁拍得真响。

正宴会庆贺间,忽报鄢陵侯曹彰自长安领十万大军来到。丕大惊,遂问群臣曰:“黄须小弟,平日性刚,深通武艺。今提兵远来,必与孤争王位也。如之奈何?”忽阶下一人应声出曰:“臣请往见鄢陵侯,以片言折之。”众皆曰:“非大夫莫能解此祸也。”正是:

试看曹氏丕彰事,几作袁家谭尚争。

未知此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近人章太炎是一个最铁杆的拥曹派,曾作《魏武帝颂》,赞扬备至。“夫其经纬万端,神谟天挺。出师而猃狁襄,戎衣而关洛定……。加之以恭俭,申之以廉谨。廷有壶飧之清,家有绣衣之警。布贞士于周行,遏苞苴于邪径。务稼穑故民繁殖,烦师旅而人不病。信智计之绝人,故虽谲而近正。所以承炎刘之讫录,握中原之魁柄。夫唯其锋之锐,故不狐媚以弭戎警。其气之刚,不宠贿以要大政……。”这样的总体评价,应该说是相当公允的。

对曹操的评价,因文化程度的不同而异,低者,视为奸雄,中者,视为枭雄,高者,视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