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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祢正平裸衣骂贼 吉太医下毒遭刑

曹操并未杀祢衡,但祢衡却因此被送到刘表处,刘表又把他送到黄祖处,结果还是因那张骂人的嘴,掉了脑袋。

击鼓骂曹,固然痛快淋漓,但孤注一掷的战斗,从此成为绝唱,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既勇敢又脆弱、有胆量无谋略的弊病了。

中国历来的知识分子,可分为拥护统治者和反对统治者,以及间于其中的既不拥护,也不反对,或一时拥护多些,反对少些,或一时反对多些,拥护少些这样三种类型。极其拥护者,成为俯首帖耳的御用文人,饵之以利,赏之以名,随班唱和,装点斯文,好办;极其反对者,成为持不同政见分子,言论获罪,文字有狱,焚书坑儒,钳口结舌,也好办。此两类人加在一起,在知识分子总量中,并不占多数。

所谓“两头小,中间大”,主要指处于中间状态的这大多数,也是中国历来的统治者最感头疼的一拨。重了不是,除了独夫民贼,整个社会出现“万马俱喑”的局面,总不是正常的政治现象,轻了也不是,因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强烈,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他们很自然地要和大多数人心气相通,若不仅止于腹诽的话,必有许多令统治者挠头的事发生。这是一柄双刃剑,谁在台上,都会为难的。像孔夫子对女子和小人的评价一样,“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杀,大概不是办法,至少不是最佳之计。千百年来,统治者又何尝手软过?但所谓的“士”,也就是知识分子,虽百死也无一悔,那份忧国忧民之心,仍然如故,而且也不乏祢衡式的勇敢者。所以,只好从孟子说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来寻找统治者与知识分子磨合的途径。可这种寄寓于君主有道的乌托邦式的想法,究竟有多大的现实性,是值得存疑的。

却说曹操欲斩刘岱、王忠,孔融谏曰:“二人本非刘备敌手,若斩之,恐失将士之心。”操乃免其死,黜罢爵禄。欲自起兵伐玄德。孔融曰:“方今隆冬盛寒,未可动兵,待来春未为晚也。可先使人招安张绣、刘表,然后再图徐州。”操然其言,先遣刘晔往说张绣。

晔至襄城,先见贾诩,陈说曹公盛德。诩乃留晔于家中。次日来见张绣,说曹公遣刘晔招安之事。正议间,忽报袁绍有使至,绣命入。使者呈上书信。绣览之,亦是招安之意。诩问来使曰:“近日兴兵破曹操,胜负何如?”使曰:“隆冬寒月,权且罢兵。今以将军与荆州刘表俱有国士之风,故来相请耳。”诩大笑曰:“汝可回见本初,道汝兄弟尚不能容,何能容天下国士乎?”当面扯碎书,叱退来使。张绣曰:“方今袁强曹弱,今毁书叱使,袁绍若至,当如之何?”诩曰:“不如去从曹操。”绣曰:“吾先与操有仇,安得相容?”诩曰:“从操其便有三:夫曹公奉天子明诏,征伐天下,其宜从一也;绍强盛,我以少从之,必不以我为重,操虽弱,得我必喜,其宜从二也;曹公五霸之志,必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其宜从三也。愿将军无疑焉。”绣从其言,请刘晔相见。晔盛称操德,且曰:“丞相若记旧怨,安肯使某来结好将军乎?”绣大喜,即同贾诩等赴许都投降。绣见操,拜于阶下。操忙扶起,执其手曰:“有小过失,勿记于心。”遂封绣为扬武将军,封贾诩为执金吾使。

贾诩这种雇佣型的职业谋士,习惯操纵一切,喜欢越俎代庖,不带任何感情地为谋主而谋,无所谓老板好坏,也不论政治是非,所以总是愿意给二三流的领袖当高参,能够显露才华。等到归曹操后,他又是另外一种大家风范,作思想家,而非策略家,因此,他活得比谁都不错,真怪才也。

巴结人,也是一门学问。

曹操也有其坦荡可爱之处。

操即命绣作书,招安刘表。贾诩进曰:“刘景升好结纳名流,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说之,方可降耳。”操问荀攸曰:“谁人可去?”攸曰:“孔文举可当其任。”操然之。攸出,见孔融曰:“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以备行人之选。公可当此任否?”融曰:“吾友祢衡字正平,其才十倍于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备行人而已。我当荐之天子。”于是遂上表奏帝,其文曰:

臣闻洪水横流,帝思俾昃,旁求四方,以招贤俊。昔世宗继统,将弘基业,畴咨熙载,群士乡臻。陛下睿圣,纂承基绪,遭遇厄运,劳谦日昃,维岳降神,异人并出。窃见处士平原祢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质贞亮,英才卓跞,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潜计,安世默识,以衡准之,诚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若仇。任座抗行,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鸷鸟类百,不如一鹗。使衡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

昔贾谊求试属国,诡系单于;终军欲以长缨,牵制劲越,弱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严象,亦用异才,擢拜台郎,衡宜与为比。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钧天广乐,必有奇丽之观;帝室皇居,必畜非常之宝。若衡等辈,不可多得。激楚阳阿,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贪;飞兔腰褭,绝足奔放,良乐之所急也。臣等区区,敢不以闻!陛下笃慎取士,必须效试。乞令衡以褐衣召见,如无可观采,臣等受面欺之罪。帝览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礼毕,操不命坐。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衡曰:“愿闻。”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及也;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诏,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时止有张辽在侧,掣剑欲斩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贺宴享,可令祢衡充此职。”衡不推辞,应声而去。辽曰:“此人出言不逊,何不杀之?”操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彼自以为能,故令为鼓吏以辱之。”

作家靠炒,倒不是现代人的发明创造,孔融这篇吹捧文学新秀的文章,倒是炒作家的发轫之作,比之我们当代那些捧角评论家,可谓毫不逊色。现在看起来,从家乡来到许都的祢衡,写了几篇作品,便不知天高地厚,有些傻狂了,这是青年作家最爱犯的毛病。但怀揣名刺,处处碰壁,于是这股怨气,恰巧被孔融利用,那年轻人没遮拦的嘴,便可以替孔融骂出他想骂的话来了。所以,评论对于作家,既可以骂杀,也可以捧杀。祢衡的死,账是记在曹操名下,但把他送上断头台的,却是孔文举这块老姜。

二十四岁的祢衡,前程远大,好好写你的辞赋得了,何必贪图文章以外的声名呢?而孔融、杨修正抓住了他的自负,自恋,自以为了不起的弱点,鼓蛊得他口出狂言。如果他不表现得那样躁狂的话,也许不至于如此下场。后来,曹操抓住孔融的一句话,大做文章。他说过:“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瓶器,寄盛其中。”还说过:“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加以不孝的罪名处死。很难说二十四岁的祢衡恃才傲物,口出狂言,不是受到孔融这种躁狂症的影响。

来日,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云:“挝鼓必换新衣。”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著裤,颜色不变。操叱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乃谓无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操曰:“汝为清白,谁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

至今人们都记得住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可祢衡的《鹦鹉赋》,几乎很少有人读过。有自负狂的人,总是错误地看轻对手,而把自己估价得过高。但历史却不买自吹自擂的账,傻狂也就不过是傻狂而已。

时孔融在坐,恐操杀衡,乃从容进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足发明王之梦。”操指衡而言曰:“令汝往荆州为使,如刘表来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扶挟而行;却教手下文武,整酒于东门外送之。荀彧曰:“如祢衡来,不可起身。”衡至,下马入见。众皆端坐。衡放声大哭。荀彧问曰:“何为而哭?”衡曰:“行于死柩之中,如何不哭?”众皆曰:“吾等是死尸,汝乃无头狂鬼耳。”衡曰:“吾乃汉朝之臣,不作曹瞒之党,安得无头!”众欲杀之,荀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辈,何足污刀!”衡曰:“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谓之蜾虫。”众恨而散。

衡至荆州,见刘表毕,虽颂德,实讥讽。表不喜,令去江夏见黄祖。或问表曰:“祢衡戏谑主公,何不杀之?”表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于我,欲借我手杀之,使我受害贤之名也。吾今遣去见黄祖,使曹操知我有识。”众皆称善。时袁绍亦遣使至,表问众谋士曰:“袁本初又遣使来,曹孟德又差祢衡在此,当从何便?”从事中郎将韩嵩进曰:“今两雄相持,将军若欲有为,乘此破敌可也。如其不然,将择其善者而从之。今曹操善能用兵,贤俊多归,其势必先取袁绍,然后移兵向江东,恐将军不能御。莫若举荆州以附操,操必重待将军矣。”表曰:“汝且去许都,观其动静,再作商议。”嵩曰:“君臣各有定分。嵩今事将军,虽赴汤蹈火,一唯所命。将军若能上顺天子,下从曹公,使嵩可也;如持疑未定,嵩到京师,天子赐嵩一官,则嵩为天子之臣,不得复为将军死矣。”表曰:“汝且先往观之,吾别有主意。”嵩辞表,到许都见操,操遂拜嵩为侍中,领零陵太守。荀彧曰:“韩嵩来观动静,未有微功,重加此职;祢衡又无音耗,丞相遣而不问,何也?”操曰:“祢衡辱吾太甚,故借刘表手杀之,何必再问。”遂遣韩嵩回荆州说刘表。嵩回见表,称颂朝廷盛德,劝表遣子入侍。表大怒曰:“汝怀二心耶?”欲斩之。嵩大叫曰:“将军负嵩,嵩不负将军。”蒯良曰:“嵩未去之前,先有此言矣。”刘表遂赦之。

孔融因祢衡替他骂人而出了气,祢衡因替孔融骂人而咽了气,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当时有识之士,已看到刘表、袁绍势重而实不强,曹操力薄而本不弱的实质区别,“善能用兵,贤俊多归”八字,足以说明必胜的原因了。

人报黄祖斩了祢衡。表问其故,对曰:“黄祖与祢衡共饮皆醉,祖问衡曰:‘君在许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祖曰:‘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祖大怒曰:‘汝以我为土木偶人耶?’遂斩之。衡至死骂不绝口。”刘表闻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于鹦鹉洲边。后人有诗叹曰: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丧首此江头。

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孔融要听到此话,不知作何感想?既然不分好坏,是人皆骂,也就无甚意义了。

却说曹操知祢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因不见刘表来降,便欲兴兵问罪。荀彧谏曰:“袁绍未平,刘备未灭,而欲用兵江汉,是犹舍心腹而顾手足也。可先灭袁绍,后灭刘备,江汉可一扫而平矣。”操从之。

祢衡确系自讨死也!

荀彧这番话,是袁曹官渡决战的先声。

且说董承自刘玄德去后,日夜与王子服等商议,无计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贺,见曹操骄横愈甚,感愤成疾。帝知国舅染病,令随朝太医前去医治。此医乃洛阳人,姓吉名太字称平,人皆呼为吉平,当时名医也。平到董承府,用药调治,旦夕不离,常见董承长吁短叹,不敢动问。时值元宵,吉平辞去,承留住,二人共饮。饮至更余,承觉困倦,就和衣而睡。忽报王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谐矣。”承曰:“愿闻其说。”服曰:“刘表结连袁绍,起兵五十万,共分十路杀来。马腾结连韩遂,起西凉军七十二万,从北杀来。曹操尽起许昌兵马,分头迎敌,城中空虚。若聚五家僮仆,可得千余人,乘今夜府中大宴,庆赏元宵,将府围住,突入杀之,不可失此机会。”承大喜,随即唤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挂绰枪上马,约会都在内门前相会,同时进兵。夜至二鼓,众兵皆到,董承手提宝剑,徒步直入,见操设宴后堂,大叫:“操贼休走!”一剑剁去,随手而倒。霎时觉来,乃南柯一梦,口中犹骂“曹贼”不止。

梦中无刘备的份儿,可见当时在人们的印象中,他的实力是无足轻重的。

吉平向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承惊惧不能答。吉平曰:“国舅休慌,某虽医人,未尝忘汉。某连日见国舅嗟叹,不敢动问,恰才梦中之言,已见真情。幸勿相瞒,倘有用某之处,虽灭九族,亦无后悔。”承掩面而哭曰:“只恐汝非真心。”平遂咬下一指为誓。承乃取出衣带诏,令平视之,且曰:“今之谋望不成者,乃刘玄德、马腾各自去了,无计可施,因此感而成疾。”平曰:“不消诸公用心,操贼性命,只在某手中。”承问其故,平曰:“操贼常患头风,痛入骨髓,才一举发,便召某医治。如早晚有召,只用一服毒药,必然死矣,何必举刀兵乎?”承曰:“若得如此,救汉朝社稷者,皆赖君也。”时吉平辞归。

如此密谋,已无密可言,不败才怪!

对医生来讲,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职业道德,是不应该违反的。

承心中暗喜,步入后堂,忽见家奴秦庆童同侍妾云英在暗处私语。承大怒,唤左右捉下,欲杀之。夫人劝免其死,各人杖脊四十,将庆童锁于冷房。庆童怀恨,夤夜将铁锁扭断,跳墙而出,径入曹操府中,告有机密事。操唤入密室,问之。庆童云:“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吴硕、马腾五人,在家主府中商议机密,必然是谋丞相。家主将出白绢一段,不知写道甚的。近日吉平咬指为誓,我也曾见。”曹操藏匿庆童于府中。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去了,也不追寻。

次日,曹操诈患头风,召吉平用药。吉平自思曰:“此贼合休。”暗藏毒药入府。操卧于床上,令平下药。平曰:“此病可一服即愈。”教取药罐,当面煎之。药已半干,平已暗下毒药,亲自送上。操知有毒,故见迟延不服。平曰:“乘热服之,少汗即愈。”操起曰:“汝既读儒书,必知礼义。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父有疾饮药,子先尝之。汝为我心腹之人,何不先尝而后进?”平曰:“药以治病,何用人尝?”平知事已泄,纵步向前,扯住操耳而灌之。操推药拨地,砖皆迸裂。操未及言,左右已将吉平执下。操曰:“吾岂有病,特试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遂唤二十个精壮狱卒,执平至后园拷问。操坐于亭上,将平缚倒于地。吉平面不改容,略无惧怯。操笑曰:“量汝是个医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来。你说出那人,我便饶你。”平叱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贼,天下皆欲杀汝,岂独我乎?”操再三磨问,平怒曰:“我自欲杀汝,安有人使我来?今事不成,惟死而已。”操怒,教狱卒痛打。打到两个时辰,皮开肉裂,血流满阶。操恐打死,无可对证,令狱卒揪去静处,权且将息。

小不忍则乱大谋,最怕就是感情冲动,加之处置过分,以致激生事变,这位国舅看来只配做梦,不配做事。即或这回不栽倒在家奴告密上,早晚也要败在别人手中。

采用这种暗害手段,近乎潘金莲鸩毒武大的勾当,大概也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了。

传令次日设宴,请众大臣饮酒。惟董承托病不来,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只得俱至。操于后堂设席。酒行数巡,曰:“筵中无可为乐,我有一人,可为众官醒酒。”教二十个狱卒:“与吾牵来。”须臾,只见一长枷钉著吉平,拖至阶下。操曰:“众官不知。此人结连恶党,欲反背朝廷,谋害曹某,今日天败,请听口词。”操教先打一顿,昏绝于地,以水喷面。吉平苏醒,睁目切齿而骂曰:“操贼不杀我,更待何时?”操曰:“同谋者先有六人,与汝共七人耶?”平只是大骂。王子服等四人面面相觑,如坐针毡。操教一面打,一面喷,平并无求饶之意。操见不招,且教牵去。众官席散,操只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四人魂不附体,只得留待。操曰:“本不相留,争奈有事相问。汝四人不知与董承商议何事?”子服曰:“并未商议甚事。”操曰:“白绢中写着何事?”子服等皆隐讳。操教唤出庆童对证。子服曰:“汝于何处见来?”庆童曰:“你回避了众人,六人在一处画字,如何赖得?”子服曰:“此贼与国舅侍妾通奸,被责诬主,不可听也。”操曰:“吉平下毒,非董承所使而谁?”子服等皆言不知。操曰:“今晚自首,尚犹可恕;若待事发,其实难容。”子服等皆言并无此事。操叱左右,将四人拿住监禁。

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于此可见。

次日,带领众人径投董承家探病,承只得出迎。操曰:“缘何夜来不赴宴?”承曰:“微疾未痊,不敢轻出。”操曰:“此是忧国家病耳。”承愕然。操曰:“国舅知吉平事乎?”承曰:“不知。”操冷笑曰:“国舅如何不知?”唤左右“牵来与国舅起病”。承举措无地。须臾,二十狱卒推吉平至阶下。吉平大骂:“曹操逆贼!”操指谓承曰:“此人曾攀下王子服等四人,吾已拿下廷尉。尚有一人,未曾捉获。”因问平曰:“谁使汝来药我,可速招出。”平曰:“天使我来杀逆贼!”操怒教打,身上无容刑之处。承在座观之,心如刀割。操又问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为誓,誓杀国贼!”操教取刀来,就阶下截去其九指,曰:“一发截了,教你为誓。”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贼;有舌,可以骂贼。”操令割其舌。平曰:“且勿动手,吾今熬刑不过,只得供招,可释吾缚。”操曰:“释之何碍?”遂命解其缚。平起身望阙拜曰:“臣不能为国家除贼,乃天数也。”拜毕,撞阶而死。操令分其肢体号令。时建安五年正月也。史官有诗曰:

汉朝无起色,医国有称平。

立誓除奸党,捐躯报圣明。

极刑词愈烈,惨死气如生。

十指淋漓处,千秋仰异名。

当时,反曹的一方,不仅有文化界孔融、祢衡之造舆论,有官员中董承、刘备之搞政变,甚至就在曹的身边,也有想暗杀他的。《资治通鉴》载:“操常从士徐他等谋杀操,入操帐,见校尉许褚,色变,褚觉而杀之。”这也是封建社会统治者更迭期间,难以避免的血雨腥风。老主子要夺回江山,新老板要巩固政权,不掉若干脑袋,不开多次杀戒,是不会定局的。

至少这位医生还敢骂,那“如坐针毡”的几位,连个屁也不敢放了。

操见吉平已死,教左右牵过秦庆童至面前。操曰:“国舅认得此人否?”承大怒曰:“逃奴在此,即当诛之。”操曰:“他首告谋反,今来对证,谁敢诛之?”承曰:“丞相何故听逃奴一面之说?”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证明白,汝尚抵赖乎?”即唤左右拿下,命从人直入董承卧房内,搜出衣带诏并义状。操看了,笑曰:“鼠辈安敢如此!”遂命将董承全家良贱尽皆监禁,休教走脱一个。操回府,以诏状示众谋士,商议要废献帝,更立新君。正是:

数行丹诏成虚望,一纸盟书惹祸殃。

未知献帝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与可谋者谋之,相得益彰;与不可谋者,千万别共谋之,弄不好,反受其累,也未可知。伏完所荐非人,献帝所托非人,连个衣带诏都藏不好的无能之辈,还想搞什么阴谋?

近代学者陈寅恪先生说过:“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统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儒家思想。”所以,他杀崔琰,杀孔融,杀杨修,杀祢衡,肉体上的摧破,是最彻底的消灭法了。

他先后杀掉好几位很有代表性的文人,这个祢衡,虽然不是他亲手处置的,但也是被他采取借刀杀人的办法,把这个击鼓骂他的文学新秀砍了头。千古以来,这位大人物在迫害文人方面的名声,是不算甚好的。因为作家有作品,有读者,有传之久远的可能,所以,一般的统治者,若非独夫民贼,举起刀的时候,就得考虑考虑后果了。但曹操,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因为他自己就是作家,而且还是大作家,他的诗文写得比前面几位,怕还要出色一些。至少可以说是气势非凡,大家风范,毛主席都赞曰“东临碣石有遗篇”。

因此,无论在处置董承衣带诏案,吉平下毒案,还是在收拾祢衡骂街案,孔融、杨修案,曹操都是着眼于“摧破其劲敌”,也就是以儒家思想为精神基础的士大夫阶级这个大目标,是半点也不温柔的。

如果考虑到文人之间的嫉妒因素,拥有最高和最大权力的人,也舞文弄墨的话,对于在他统治下的文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