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为数不多的文学朋友当中,老薛是比较独特的一个。之所以称老薛,并不是因为他年龄有多大,老薛人并不老,也就五十出头的样子,但散文写作却很老了,文章的质量不错,知名度却并不高,个中缘由不是一下子就能说得清楚的。在这样一个普遍浮躁的时代,可能与他为人低调、不事张扬的个性有关。我自称是文学的边缘人,一直以来对文学的热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并不是我不太合群的性格使然,主要是因为我对文学这种高度个人化的劳作保持着一贯的虔诚。我认为真正的文学创作虽非神秘到常人万难企及的地步,但也绝非易事。我们经常所提到的生命写作本身就包含了诸多人生的多难体验。要把生活的点滴感悟诉诸于文字,除了需要漫长的艰苦努力外,还得有相当的悟性和天分,要有认识和提炼生活的能力。因此,我对那些远离热闹、默默沉潜于文学创作并做出一定成绩的作家向来是钦佩和尊敬的。老薛就是这样一位令我尊敬的作家。他持戒独立,偏居一隅,如朴实无华的老农,尽力操持着他钟爱的文学之地,只求耕耘,不问收获,他在散文创作中所取得的成绩,让我们刮目相看。在我看来,老薛就是放在全国,也属于一流的能真正称得上富有特色的散文作家之一。读过他的两个散文集之后,便动了想为老薛的散文写点什么的念头。
多年前就在报端见到过他写的散文,很大气的那种。给我的印象是老薛的文章理性多于感情。见到老薛还是2011年第七次文代会上,牛学智先生介绍到这是薛青峰,这才把人与文对上了号。老薛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严谨大于率性的人。言语不多,属于那种有些孤独意味的人。从我多年的写作经验来看,这样的人往往有深刻的思想,是能写出好文章的那种。拿到他寄来的《被雨淋湿的眼泪》,看到了一位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师、为人兄、为人弟的多重角色下的老薛,很朴实,也很亲切。虽然他的笔下节制着感情,但还是被浓浓的亲情所感动。我们都是已过不惑之年的人了,走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应该说经历也让我们不轻易地感动。但读老薛的这个集子,着实还是情不能禁。后来,又相继读了他写的《回家的门》,创作的意象又大不一样。《回家的门》我是在秋日的一个风雨之夜一口气读完的。在那样的宁静里读着这样一本写实性很强、充满民间色彩的散文,很美,很享受。我们常常报怨为什么我们的作家写出的东西不成功或者不被读者看好。如果读读老薛的这个集子,我想,答案会不证自明。读老薛的这个散文集,我才深切地感受到好的散文首先应该是关注民间、关注世俗生活、关注当下生存境遇的,当然,更应该是深入生活肌理的。我认为老薛是一个很会经营文字的人,也是一个聪明的为文者。他的散文创作的转型在我看来就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范例。我们现在的作家需要精神的突围,需要灵魂的自救,当然也需要创作的真正转型。这对于习惯于在自己设定的写作惯性中滑行的作家,肯定是痛苦的过程,但这是必需的。记得余秋雨先生曾经说过:打破自己的写作惯性是一个作家超越自己的关键。老薛从自己写作的小我中突围,关注起了当下我们这个社会底层的百姓生存的样态,写世像,写民情,写风物,写存在,写富足背后的贫弱,写“正义”背后的不公,写强势背后的弱小……由他多年写作训练的老道功夫,因此,在他的笔下就很不一样。有诙谐幽默、有含泪的笑,有隐隐的痛,有明晰的无奈,有情不能禁的期许。这些都能直指人心,打动读者。所谓“穿透表象直达人类情感的悲悯意识”,把散文经营到这个份上,余以为,这就是超越。
老薛的散文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个是选题立意、视野上呈现的由小到大,第二是语言艺术上所体现的情致和趣味。正由于有了这两点,他的散文便呈现出大家气象,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构成了他散文创作的鲜明色彩,让人过目不忘。
首先,是选题立意和视野上的由小到大。这里“大”的含义,是指主题和视角,当然包括思想。记得多年前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在谈到文学时有一段语重心长的谈话,原话已不记得了,但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他说:现在的作家原创力出了问题,作家们创作的资源在渐渐萎缩。这话可以说点到了当代作家的命门上了。我们的作家没有时间充电,没有时间学习,没有时间积淀一些东西。大家都在自己原有的一点东西上面不断地重复。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作家三年五年不露面就不说了,一年半载不出东西,就会有被人遗忘的危险,市场像一根鞭子一样在驱赶着你。写作是有规律的,它有一个积淀和发酵的过程,现在你硬往出挤这点东西,没有了怎么办?这就产生了与这个时代特点相关联的创作模式:重复、复制。因此,我们说现在迫切的任务是拯救原创力的问题,但原创力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没有人能开出灵丹妙药。经验曾是文学最直接的重要资源,然而,不能贴近生存,贴近普通人的心灵,贴近底层,就无法获得灵感,就会出现素材危机。现在的不少作家,最缺的不是技术而是经验,因为他们的生活,不是关在书斋里,就是漂浮在都市的小圈子里,把写作当成生活本身,却没有时间好好“生活”,与时代人心存在隔膜,不了解新的现实变动和新的生长点,敏感点,何来文学情感的强有力表达?古时把知识分子称作“士”,他们的天职就是“士传民语”,表达传递黎民苍生的心声与呼声。然而,在当今这个消费社会,我们的大多“士”们,正如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的那样:“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在他们身上“士传民语”的传统精神在渐渐地丧失。我们说,眼睛向下,亲近大地,这应该是一个作家应当具备的基本素养。一个作家要有自己的“上帝”。既然热爱写作这项事业,就应当对那些持“有天下不如有说”之论者,充满敬意!而现在,我们的作家们许多时候言不由衷,吃着别人的饭,说着别人的话,已经没有自己的话可说了。无话可说,这是当今一些知识分子的悲哀,也是文学创作者们的悲哀。因此,作家必须要还原生命的体验激情,培育对事物的好奇心,想象力,使创作成为生命的内在召唤,而非意识的自动化。我们需要直面现实,正视民生疾苦,正视人的尊严、良知、正义的价值准则,塑造坚强的文学性格,重返文学的深度和本质。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余以为老薛的散文创作走的是一条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正确的路子。作家应该是社会的痛感神经,社会底层的生存状态、精神出路是一个有担当的作家不容躲闪的话题。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坚守不会让我们失望。他写世俗生活,写民间存在,写底层人物,清洁工、学生、民工、乞丐、留守儿童、卖瓜的、裁缝、修自行车的师傅、拎着一根葱的女人……可以说涉猎很广,包罗万象,他在散文创作关注现实上可以说走在了我们许多作家的前面。
老薛的散文创作可以明晰地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亲情主题,第二阶段则为关注底层。亲情主题老薛写得也很不错。写已故父母半个世纪的命运挣扎,写他本人挫折磨难,如何参军、如何转业、书店被烧、被抢等等,这些痛苦的记忆在他的笔下也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从一个真正有所担当的作家来看,这样的亲情书写还是“小”了一点,缺乏形而上普遍性的意义建构。贾平凹在《关于写作》里,告诉我们要从“小我”走向“大我”。迟子建在谈到她创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时,也谈到“小”和“大”的关系问题。她由自己的痛苦进入到另外一种痛苦里面去,最后发现个人的痛苦算不了什么,人间万象的东西才是值得关注的,人世间的痛苦才是大痛苦,于是一个人的夜晚就成了世界上所有人的夜晚。我是在一个无眠的夜里读她的这个作品的,读到最后,我心惊肉跳,恐惧害怕。当然她的这个小说写得有点失去控制。但她所揭示的问题却让人触目惊心。由个人的痛苦而自觉地进入人世间的痛苦,这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之一。老薛散文的转型就是做到了这一点,因此,格外让人敬重。由自己的痛苦进入民间的痛苦,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们说,经济高速发展,21世纪的中国取得的成就我们是有目共睹的,但与此同时,相应的问题也来了。下岗、失业、拜金主义、权力至上……我们大量地丧失了爱的能力,恨的能力,想象的能力,创造的能力,辨别是非的能力……我们变成了物的奴隶,车的奴隶,房子的奴隶,金钱的奴隶、权势的奴隶……我们在欢呼经济高速发展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政治领域的贪污腐败,经济领域的坑蒙拐骗,文化领域的醉生梦死……环境污染,爱心缺失,道德滑坡……这是一个物质和精神极不平衡的时代。我们的每一个人在这样的社会中,无可避免地遭受着来自方方面面的挤压和摧折。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并不容易。我们的作家在当下这样的时代需要关注什么?这是一个价值观、世界观问题,说透了也是一个作家的品格问题。余以为,作为精神担当的文学,作为人文关怀的文学,关注底层就是在践行文学的崇高使命。写作是生命的外化,我们有生命中按捺不住的东西,为心中的悲痛而写,为某种普世的价值情怀而写,当为创作的大境界。老薛的意义也许正在于此。《回家的门》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创作由小我向大我的成功突围。一个时代强大的转型过程留给普通的人们普遍的困厄和精神伤害。如何表达在普通百姓身上所造成的无以复加的生存苦难和心理扭曲。我们看到了老薛潜藏在平静之下的悲悯与忧虑。为这些小人物立传,为社会的底层者代言,体现了一位真正作家的人性良知和道义担当。
其次是散文艺术上的成功。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情致与趣味往往成为一种互文性很强的内在品格。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给文字以鲜活的存在样态,它们都是指人对生命余裕的感知或享受,发现或创造;都展示了人的优雅而睿智的精神风度,是生命内化的钙质。“趣味是生活的原动力。趣味丧掉,生活便成了无意义”。(梁启超语)按理说,这种可作“生活原动力”的情致或趣味,呼应着现代人追求个性解放与发展的潮流,理应成为当今散文艺术的基本元素和重要品质,当然,更应该成为我们的散文作家们精神历练的基本品格之一。然而,在这样一个技术社会,欲望的时代,我们看到的事实并不乐观。近些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社会一直经历着急剧的变革与强力的转型,文化作为这一时代最为显像的存在,表现出他强大的转型裂变和危机失范。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的大众消费者,当然包括我们的作家,都面临着物质主义与技术主义不谋而合的双重挤压,我们的散文家也不例外,几乎无法摆脱来自现实生存的紧张感、焦虑感和功利性,当然也很难形成必须以精神安宁和心灵自由作支撑的情致或趣味。相比之下,老薛却有着明晰的生活主旨——凭着家学的滋养和濡染,更凭着内心的丰赡与充实,他在文坛漫天的喧嚣、扰攘与诱惑里,始终保持了一份难得的从容、适意与淡定,一种远离了“异化”的、近乎于“为艺术而艺术”的写作态度。老薛曾给我说,他也曾经历过一段非常焦虑的困惑期,也曾为了追求发表的成功率而找关系,托过熟人。他也曾渴望能在《人民文学》那样的大刊抛头露面。但,聪明的老薛最终还是选择沉潜了下来,选择了平静,选择了超越自己的强大自制力。也正如他的散文集的名字一样,他终于找到了回家的门,并且彻底从外在的纷扰和心灵的羁绊中解脱出来,走向自己真正的灵魂之旅。老薛曾在他的《回家的门》中谈到他辞去公职去到一所私立高等学校任教的经历。他从体制内转向体制外,这样的转型对于我们这个尚不发达的西部小城来说,无疑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但老薛就是这样做了,义无反顾。这多少让外人看来,有些不正常。但作为追求文学理想和生活内质的他来说,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把文学当作自己生命中坚守的信仰者来说,这并不算什么。更让我觉得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文学的转型上表现出一个成熟作家的自制力和经验。他沉潜于文学博大的精神世界里,历练着自己的心性和才情,感悟着生活的馈赠,抒写着他笔下独特的情致与趣味。
我们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老薛散文的情致与趣味集中表现在他体察生活的能力和对生活的感悟上,体现在语言的精彩和炼字的功夫上。那种深入生活肌理的细致观察和准确表达,对语言文字的精心锤炼和细致玩味,使他的笔下呈现的不仅是准确(表达的准确是对一个作家最基本的要求),而更是风趣、诙谐、幽默、独特。如他的《温暖的庄稼》中对农民本质的揭示:“种地,就是和土地说话,和植物说话。”“诗人与农民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对大地上朴素的物质生活抱有感恩。”《辣椒坐汽车》一文,是针对村民在汽车上晒辣椒这种常人熟视无睹的现象展开的联想。“看到辣椒坐在汽车上,我心情特别愉快。”“红与黑,格外显眼,昭示着一种热情,接收着阳光的爱护。”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美并在瞬间化为灵动的文字,表现了老薛丰富的精神世界和敏锐的感受能力。《回家的门》由四组散文小辑组成,在这四组散文中,我偏爱“街边表情”。这一组虽然文章并不多,但很独特,很有意味。《选择卑微》应该说是作者心志的明示。选择卑微,开启了作者进入平常生活的家门。选择卑微,也可以说是老薛文学生活的第二次起航。由此,他的散文气象大变,情趣始成。这一组散文都有短小说的特点,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有令人深思的细节和主旨。《现场》一文很短,读后有卡夫卡的味道,在荒诞中呈现一种世象,惊心动魄,发人深思。《狗的交易》更是写得从容自如,跌宕起伏,有含泪的笑,有无泪的泣,有苦涩、更多无奈,人性种种,一览无余,表现出作者感悟生活的能力。
语言的精致和细腻传神更是老薛散文的一大特色。他写《提着一根葱回家》的女人:“陌生的女人身体轻易不能碰,万一要碰,就得超越陌生的藩篱。欣赏一个女人,用脑子碰一碰,还是可以的。”这里的“碰”字就颇让人玩味。“葱绿、葱白、葱葱郁郁,葱翠、葱茏,掠过眼帘,在脚下飘落。浮想有时会把人绊倒。”他尾随一个提着葱回家的女人时的描写,通感手法的运用,意象的叠加,让读者想象这个人间烟火味实足的女人是何等的美丽,何等的让人回味。“浮想有时会把人绊倒”。“绊倒”二字幽默到了极致,让你感慨他的率真和坦诚。他写漂泊在城市农民工的《等待》,开头一句:“他的表情飘忽着,一种茫然在前方等待他。”农民工进城打工,找不到活干时的情绪,通过一个“茫然”再也恰当不过。在《狗的交易》一文中,他写狗贩子周富海时:“周富海闲着无聊,吐出一个腻歪的烟圈。”这里“腻歪”两个字,形象传神,令人浮想联翩,把一个狗贩子的精神世界表达得淋漓尽致,让人产生诸多想象。在藏獒的交易中,他写道:“工作三十年了,从没有一次性摸过这么多钱,更没有一张一张亲自数。没有摸过巨款,当然体会不到心头与钱的波纹摩擦时的感觉。”“波纹、摩擦”这四个字使生硬变得柔软,也使感觉变得异常锋利,诙谐幽默。纵观本书,这样的精彩描写随处可见。他很注重推敲词语,很注重语气、动词的运用和音韵的和谐,尤其善于动用优美缜密的比喻和拟人等修辞手法。这些值得玩味的文字,把老薛散文的情致和趣味表达到了极致。
老薛散文的情致与趣味主要来源于他良好的感觉能力。作家在写作时,最需要有“感觉”。好作家不必“感觉良好”,但一定要有良好的感觉。对于作家来说,思想力和感受力都源于敏锐的感觉。没有较强思想力的作家,其文很难有深度有创意;没有较好感受力的作家,其文必然缺乏想象力和感染力。即便是有良好感觉的作家,也得在有灵感的时候才能妙笔生花,此所谓“情往似赠,兴来如答”。让我非常佩服的是老薛能面对一张反映底层生活的图片就能妙笔生花,写出那么好的散文。这不能不归功于他来源于底层的原始积累,他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回家的门》中有许多图片作文。在《河流的方向》一文中,照片上拔河比赛的双方势均力敌:“大家用力拔,是要改变河流的方向。”这饱含哲理的“名言”就是从他的感觉中出来的。《漂亮的鞋子》中:“站得牢站得稳,必须善待自己的脚。”《金色的麦子》中:“世界上任何肤色的人种,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建设,都是为了进行乳房的建设。”《红薯熟了》中:“在街头占据一方地皮,守着火炉,可以烤熟一个寒冷的冬季。”《裁缝》中:“总有一些人的生活需要缝补,需要这些裁缝坐在街头等待。”……在对图片的独特解读中,他那丰富、细腻、强烈而又有节制的感情渗透于字里行间,他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与哲理的思索不时闪光。在老薛笔下,无论艺术和审美的生活化、生命化,抑或生活和生命的艺术化、审美化,其始终在场的是人生和艺术,始终体现的是终极关怀和悲悯情怀。由此推之,他的内心是丰盈的,充实的。
面对21世纪的当代中国,人类如何突破资本利益与技术理性的合围,以实现精神世界的重建,赋予生命以新的意义和价值,变得至关重要。我想,我们的作家们既要做到关注现实,又要抵御诱惑,既要人文关怀,又要向平庸挑战,为此,我们就要不断实现自我的精神超越,走自己真正的为文之路,在这方面,老薛的散文创作及其所表现出的精神样态,正好提供了一种示范——这也是我推崇他为人为文的理由。但愿这位贴近大地的歌者,吟唱出更加优美的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