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着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了还是这个唱法!”每当听到这优美的旋律,就会勾起我对故乡西海固一种民歌——“花儿”的深深眷念。西海固,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十年九旱的黄土地,雹灾频繁的黄土地,而又是生长“花儿”的黄土地哟,你频频招引我向你走去……
自古,西海固就不富裕,但这片贫瘠的土地从来都不曾缺少富足的文化。黄土地,清河水,给了这里特定的环境,更给了这里得天独厚的文化根基。生于斯,长于斯,我从小就在这里感受着浓郁的文化气息,特别是那朴实无华、天然纯净的西海固花儿,怎能忘记?故乡的“花儿”!那是一部用老镢矍头镌刻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传世巨著,那是一部令人荡气回肠的生命绝响,她昂扬着黄土地上泥土的芳香,流淌着六盘儿女最通俗的词汇和最亮丽的激情。她是这片黄土地的母语和家园,更是黄土地儿女生命的唱腔。
我的家乡在西吉县,一个唤作羊路沟的村庄便是。说起这个村庄来,倒没什么特色,孤高寡瘦的一座高山向两边撇开,中间凹了下去,北面便形成一个很大的岔口。全村三百来人口就旋在东西两边的山膀子上,以前,日子苦焦得也就说不成。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叔伯婶娘们,却硬枝硬杆地生活着,撑过来了一段段苦焦的日子,而且生活得有滋有味,趣味无穷。那人人会喊、个个会唱的“花儿”,就是有力的佐证。当地俗语说:唱山歌、漫山歌,不断头头儿不歇活。在那山峁起伏、沟谷纵横的山塬地区,老乡们创造了这种简便自由活泼的娱乐形式来抒发自己的感情,他们不论田间劳作,荒野放牧、赶集跟会,一旦来了兴趣,即兴编排,随口唱出,或缠绵或昂扬的调儿中,总表现出山里人的喜、怒、哀、乐,飘散着浓烈的乡土风情。听,田间锄着唱:“你在阳山我阴山,我唱个什么你喜欢?先唱个爱国大生产,再唱个孔雀戏牡丹。”相思的恋人唱道:“上去(者)高山看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者)容易摘上难,春天的花儿把心缠。”牧羊人唱道:“六盘山上的窝窝多,杨柳树栽满了窝窝。远看满山的云朵朵,绵羊群上了山坡。”……
家乡的花儿属山歌性质,一般由两句构成,上句比兴,下句点题,纯朴自然。在西海固的花儿中,这种民间特有的艺术形式,大多是爱情之作,通过喊花儿,抒发青年男女之间热烈、真挚、淳朴、醉人的情感。
青石头磨子空吼来,
红麦子搭不到斗来;
尕妹子走上风吼来,
得不到阿哥的手来。
家乡花儿的腔调细腻多变,缠绵悱恻,于哀婉凄凉中燃着火辣辣撩人心肺的痴情。用比兴的手法,不论喜、怒、哀、乐,一旦来了兴趣,随时随地信口喊,或昂扬,或低吟,不拘形式,一吐为快。
东山嘴嘴上绕白云,
难活不过人想人;
毛毛雨下了河涨了,
日子越多越想了;
把肠子想成了水红线,
把心肝想成了胡椒面。
痴烈的情,深沉的意,全凝聚在朴实无华的文字里,潜伏在精当绝妙的比喻里,使人心动,情翻意卷,如痴如醉,这种男女间痴烈的情感,在西海固花儿中得到了尽善尽美的表露。
不论春夏秋冬,山歌总是不断的。春天百花齐放,那歌儿给人以激奋、幸福、希望的感受;夏天的歌儿,如一阵爽风,撩拨得人心里酥酥的;冬天草木衰枯、万物萧条,那歌又给人以盼望、慰藉之感;而最令人难忘的还是秋天的山歌。
黄叶簌簌飘落,秋风凉凉的,草木开始变黄,牧羊人把羊赶到山巅,天山相连。羊群如朵朵白云,牧羊人站在高处,狠狠地抽一个响鞭,山鸣谷应,回声渐落,羊接着缓缓地“咩”一声,那情那景凄婉惆怅,令人柔肠寸断,只听这边唱起:
唉……十八架骡子樊咸阳
樊不到——
咸阳的路上。
那边立即应和:
唉……十八的小伙盼姑娘,
盼不到——
姑娘的身旁。
山里人的感情也和他们本身一样是粗放的,表达爱情也就极“粗野”,叫有些“文明人”看来,似乎不雅,但那表达的感情却极浓烈,听来使人热血涌动,心灵震颤。
记得那时在西海固的乡下工作,在秋天,晚来风急,阴雨凄迷的日子常常浸得人心里发霉。特别是那入秋的毛毛雨,时断时续,连月不开,乡下的日子便现出少有的寂寞。那山头缠绕不开的雨雾,常常给你寂寞的心里添上一把愁绪。在那时,农人的生活显得单调而乏味,放牧牛羊唱山歌便是他们打发寂寞日子最为可意的选择。那秋雨缠绵的日子里,鲜活的歌声会冷不丁撞进你的耳膜,暗合了你失意的心情,让你刻骨铭心:
圆不过月亮哟高不过斗,
美不过五色的绣球;
俊不过身材嫩不过手,
好不过花儿的记首……(“记首”是指情人间互赠的纪念品。)
那调子简单纯净,凄婉惆怅,在那一刻,身陷氤氲雾阵的山塬人便被这秋雨沉醉了,狂放的激情和压抑的生命本性便得到了一次淋漓尽致的释放。那种哀婉凄怆的情愫往往唱得人心旌摇荡,沉迷痴醉。爱情的单调,爱情的古老,爱情的复杂,爱情的久远,都会被一曲曲顺山而荡的花儿诠释得那么独特而神韵兼备。
在西海固,曾见到过一位老人,她那饱经风霜的面庞会使你想到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曾有过的波折坎坷。听当地的村民讲,她年轻时有个“相好”,但不知何因终身未嫁。一个人面对尘世的风雨,她是怎样走过来的?我们心中都有这样的疑问。“心上的怨愁解不开了唱唱曲子,慢慢地也就熬过来了。”老人说。老人忧伤的曲调顺口流淌:
大雨(嘛)倒了整三天,
毛毛雨给了两天;
哭下的眼泪担子(嘛)担,
尕驴上驮给了九天……
老人的神态虽然是平静的,但从那沙哑的歌声中还是能感受到她生命的悸颤。有位作家说:“活过了追索,活过痛苦,再活过平静,生命就走向空灵,那时,人就成了亘古的星辰。”那一刻,这样的感觉便分外的强烈。若是在淅沥的秋雨里,你听着那从生命的季节深处流出的歌声,当你体味歌唱者的人生命运时,你能不潸然落泪么?……
那下不完的雨哟刮不完的风,
撇下了你的情哥哥嫁给远村;
那上不完的山哟爬不完的坡,
女儿家心酸的泪水流成了河……
循着这哀怨凄楚的声音,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位披着帆布斗篷,手握羊铲的牧羊者。那放牧者悠悠地走着,身后是缓缓游动、啃食牧草的羊群。山的贫瘠已没有多少可供采食的东西了,然而,羊儿们仍然在寻觅,在使劲地用脚抛挖草根,也一个劲儿地肥壮着膘。那牧者的歌声是沙哑的,拖着凄婉的哭腔。有时他挥动一下手中的羊铲,有时拄着羊铲立于山巅。连月不开的深秋,萧瑟的冷风和淅沥的秋雨将那斗篷掀开来,他那孤独的身影贴着那灰蒙蒙雨雾笼罩的远天,便呈现一道风景,真正西部山塬的风景。那长长的吆喝,那浑厚的旋律如大山一样深沉,让你感伤于这样凄楚的花儿表达的美丽,让你世俗的灵魂重温生活的苦乐,让你回味生存和自然的生命,让你格外地感叹“命运”这个词。牧者的歌带有喑哑的孤独,那悲怆和凄凉,时时震撼着我的心,我仿佛触到了西部的灵魂,我仿佛读到了西海固一段无奈而格外让人心酸的历史。
黄土囤积,造就这黄色山塬;天雨割裂,形成这破碎沟壑。我想,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走来的西海固山民敢恨敢爱,敢做敢为的放达,才造就了这和着生命激情的唱腔,透过这由人生的酸甜苦辣凝结而成的五味文字,我仿佛看到了闪耀在西海固人民思想岩壁上的亮丽光点。
“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贝多芬所言极是。
想用这位老者的歌吟来注解西海固,想用这位老者身处的苍凉和自然的构景来表现西海固人在苦难中跋涉的沉重和顽强,我想那是再也恰当不过的了。
日月如梭,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时代发展,生活的变化,故乡的人们适应新的形势,不断唱出更好更美的山歌,你听:“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我成了有名的富汉/过去的财东顶个屁/我比他翻了两番。”“花儿越唱越爱唱,唱花儿能解心烦;羊满坡来牛满圈,好生活越过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