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麻玻璃:徐岩短篇小说近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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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后海的梦影

黑龙江/徐岩

1

偶然的一个出差机会,我住到了京城靠近后海一家叫锦江之星的旅馆。三层楼,全都是一间一间南北朝向的小房间,极干净。出旅馆的门走不上几步路,就是德胜桥,斑斓的桥墩虽说是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但还努力地保持着旧日的姿态。桥吗,无非是某些历史的沉淀,耸立的年代越久越引人注目。

在这里不说假话,我这次出来旅行没什么正事,从目的地看两个地方一个是北京,另一个是呼和浩特。这两座城市都相隔哈尔滨不远,可以肯定的说都是地道的北方城市,坐飞机一个钟头,坐火车也就是一个晚上,朝发夕至,很简单的事。来北京是为了见一个女朋友,说多年未见的女朋友或许更准确。她叫小肥,这个名字很好听,说出来也朗朗上口,叫第一句的时候连我都忍赦不俊的笑了一下。我这里要交代一下,她是我十七年前未曾谋过面的文友,那时候我们都念书,我读警校,她读师范学校。那会儿通讯工具还不发达,我们是没有手机的,只能靠写信寄信来交流思想,以文字的书写交流文学上的事。

我记得我们总共能通了三十几封信,忘记具体的内容了。时光荏苒,那些信件都躺倒在了我们心灵的最深处,少年与时光的对话,在季节的门楣下闪了几次光后,已轻轻的撞上门锁,尘封而再没动静。那些信件在后来成了我激情四射的诗歌,陆续的发表在了一些文学期刊上。

后来我警校毕业后去了很远的一个边境小镇,一呆就是九年,我们也就失去了联系。也可以说我跟很多文友都失去了联系。

十几天前小肥突然间给我的手机发来短信说,哥,终于找到你了,找你找的很辛苦呀。我努力地回想以往的那些旧日时光,几乎不费力气地找出了关于这个极有文采的女孩的记忆,在内蒙古大草原深处的一所幼儿师范学校念书的小肥。这个与我未曾谋过面的女友,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呢?好奇之余,我拨了她的电话,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呀?她略带有蒙族人口音的说,就是不告诉你,你来猜吧。

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俩短信不断,她简短地说她的过去和现在,诚恳地评价我近期的文学作品,并说想见见我。她有这么一条短信,她说:哥,最初的愿望就是不管你什么身份,只要是你,我就要见见。当初咱俩通信时我才十七岁,多晶莹的年龄啊,有些感觉和心动,包括一些文字,真就美好得让人刻骨铭心。

如果我是个导演,我也会为这样纯真的文字动容,而后安排一场好友相见的戏,让两颗不再年轻的心,彼此能够听到心跳。

接到她要去北京出差的短信后,我思考了一个晚上,最终决定抽时间去见见她,即便我还病着(当时患了一点流感),但还是决定去。人生苦短,我不想给自己的生活留下越积越重的遗憾。

因为只有经历了,才有积淀,才有对一些美好事物的享受,乃至向往。

对了,我要去的另外一座城市是呼和浩特,我要去哪儿见两位出版社的编辑老师,具体商谈一下我一本短篇小说集出版发行的事。他们一开始找我商榷这件事的时候很客气,甚至语气里也透着小心,他们说如何如何喜欢我近期的短篇,像《天黑下来》,像《鼠浪岛》,都堪称精品,对我作品的评价是,我的文字于不经意处的切入和对生活底色的把握,恰到好处。可是等我跟小肥分手之后,转机去了呼和浩特后,酒宴上他们的底牌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版税一压再压,让人好笑的是差额部分竟然是用书来顶替,真是使我哑然失笑。

当然这是关于文学处境的一种尴尬,也是后话。

2

北京的天气实在不敢恭维,昏黄的下午像被沙子洗过。

我和小肥漫无目的地沿着后海的湖畔散步,不时有行人穿梭来往。他们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闲来无事,跟湖水四周那些怪异的酒吧餐馆极其相似。春天来到了,可四月的雨水却没有来,整个天空都灰蒙蒙的,如灌了铅般,色彩和心情交相辉映,这是在大雪纷飞的东北绝对见不到的场景。

我和小肥的见面极其简单,在那间整洁干净的旅馆小房间里,先是相对而立,接着就是突如其来的相拥,像是久别的亲人般滚倒在床上。闪电般的做爱之后,两人几乎是同时在内心里有了自责,彼此愣怔地看着对方,笑上一笑。

我记得当时我点燃了一根烟,拼命吞吐的当口,小肥跑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关在了里面。时间缓缓地流动,天也暗下来,我接上第二根烟卷时,小肥在卫生间里面哭了,她低泣的声音顺着门玻璃的缝隙传到我的耳朵里,有如刀子般的疼。我一度想套上衣服逃走,但还是忍住了。

后来我小声地问依旧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的小肥说,你是后悔了吗?由于一时地不知所措,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把后面的好几句要对她说的话都省略掉了。记得那几句话有,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已经不是小孩子啦。甚至好像还有一两个骂人的词,诸如“糟糕透顶”“他妈的”之类,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可是小肥却在里面大声地说,鬼才后悔呢,我是高兴的。她在话里面加上了“他妈的”这个词,我没有说出口的没想到她说出来了。我才知道她哭的原因,是喜极而泣。我一下子傻了,这个十七年没见过面的女人,竟然是这么的透明如一张白纸,对生活,对感情,甚至是对自己目前所经历的一切。

我服了,彻底地服了。

在后海一家叫“海堂居”的小酒馆里,我和小肥坐定了喝茶,她一脸的神圣,我却是一脸的坏笑。她的神圣是自然的流露,而我的坏笑则是特意装出来的,为的是调节气氛。酒馆里的灯很多却暗,仅隔两三米就看不清旁边墙壁上挂着的一些花哨的小饰品,自然的也就看不清室内喝酒的食客了。

没多长时间,我就不喝茶了,我叫了啤酒。给她倒了一杯,然后举杯子敬她,小声跟她说,做我的情人?小肥说,已经是了。我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酒馆里有别的人也在笑着,小声地说笑,灯光照着他们的脸,很灿烂。我想四月的北京应该有一场雨了,下得透彻一点。

离酒馆不远,是条街,叫德内大街,更远一点是积水潭。我和小肥饭后散步,用二十分钟的时间转了一圈,路经地安门和西海,就走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小旅馆锦江之星。此时,华灯初上,奔后海喝酒散步的人多起来,私家车也塞满路的边沿,像水中泊着的船。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车主是位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他身材瘦小,在我的挥手之下他竟把车子停住了,跟我说去酒吧街五块钱。我说我们去烟袋斜街,他说也是五块钱。

打开三轮车的后门想坐进去时,我和小肥都顿住了,里面的皮坐椅上竟蹲着只棕色毛发的小狗,眼睛很亮地跟我们对视着。直到三轮车的主人喊“露露”,它才跳下来,跑到了车前面引路。

男人驾车的时候,我与他搭讪,知道“露露”四岁半了,每天吃狗粮,男人下岗之后跟着他出来遛弯。我跟他说我女儿也养了一只,叫“豆豆”,比人还聪明伶俐,小家伙最拿手的把戏就是哄人,变着法的哄,直到把吃的哄到嘴。男人说他拉人力车是为了给“露露”赚点狗粮钱,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和小肥下车时给了他十块钱,说别找了,就给“露露”吧,我们坐车的时候,小家伙一直在车前面飞跑,时而还围左围右的撒欢,挺可爱的。

看得出来,“露露”和它的主人是亲近的,他们在曾经的一些岁月里或者以后行将度过的岁月里,正如此的相依为命着,而这种相依为命带给人的多半是感动。

3

在后海小桥畔的烟袋斜街的夜色里,文友小肥拉着我的手。她说在她们草原,四月下旬才有春天的气息呢,也就是说草才冒绿芽的。从短短一天的时间里,我知道她在一个叫巴彦的小镇里边教书,确切点说是带着帮老师教孩子,每天的快乐不言而喻。

我逗她,哄孩子呗,跟“露露”那样的小猫小狗?

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极其认真地说,就是哄一些小猫小狗,哪一个都不能让他们受了委屈。和她说话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间就闪现出了社会上刚发生的一件伤人事件,某省一座城市的一个外科医生对小学生持刀行凶,致使十几个孩子被无辜的杀戮了,其行径令世人心寒。

我捏紧了小肥的手,问她知道那件事不?她说知道了,她们已经看见有关部门的通报了,已经加强了防范措施,还临时增补了两名保安人员。提到这个话题,小肥有些黯然神伤,她盯着远处尚未解冻的湖水,好像思考着某个问题。夜色突然间就加重了些,街面上的一些红灯笼渐次亮起来,红得分明如一些酒客醉了的眼睛。

我说有点想女儿养的小狗“豆豆”了,它每当哄人的时候就打响鼻,轻的重的,打得很有分寸,而且是恰当好处。一如那个拉车男人身边的小宠物“露露”,它懂得的是守护,它具有的是永远的厮守和忠诚。

回旅馆时已经十点一刻了,小肥还要回房间写作业,她们学亲子园管理,很高深的一门学科。她说课程大半是做游戏,小猫小狗般的疯打疯闹。我说怎么看着你比照片上年轻呢。我们相约见面时她在网上给我传了张照片,是在云南拍的。她笑着拉了下我的手,我们就各自回自己的房间了。

喝了酒的缘故,感冒加重了,一口气喝了两大杯白开水,还觉得冷,就绻在被子里发抖。人其实不管多大年纪,他都是一只小猫小狗,他也需要呵护和关心呀。小旅馆的外面就是条马路,属地安门西大街较为繁华的一条街,都这个时辰了还车水马龙呢。车轮胎碾压柏油路的刺耳夹杂着喇叭的鸣响,更加让人无法入睡。

直到凌晨三点,我才迷迷糊糊的进入梦境,天都露出了鱼肚白。

4

对了,当晚小肥做完作业的时候,发信息喊我过去,她说想我了。

我回复她说我已经上床了。当时真是头疼欲裂,我真的没力气了,人到中年,身体的各个器官好像都散了架子般,不灵便了。平时在家上楼拎二十斤大米,气喘个不止,你说我还能干点啥。

小肥还是发来信息,说给我送药来,还有牛奶麦片粥,喝了对身体能增强免疫力。我心里想自己都吃六个月的黑蜂胶囊了,也没见身体健壮到哪儿。小肥还是敲开了我的房门,把一杯牛奶麦片粥端给我,并且逼着我喝下去,结果坏了,后半夜时胃肠反应,连跑了几次厕所。

两人拥了一会儿,说十几年前那些信,谁都记不清写些啥了。她问我留着没有?我说一封都找不见了。我问她留着没有,她笑着说早就弄丢了。我说没关系,只要觉得当初写那些信的时候快乐就行了,那些无意义的岁月毕竟存在过呀,而且它们有没有主题都无关紧要,它毕竟是一段属于我们俩的美好时光。

小肥紧紧地抱着我,用她温热的嘴唇亲我正在悄悄生长胡须的下颌。隔着依稀的月光我看到她的眼睫毛上竟有一大颗泪水,顺着我的鼻尖淌下来。我的心一颤,想她怎么哭了呢?小肥说我真的爱上你了,真的,我想你想的心都发抖。我绷着脸跟她说,你可要小心点,我是个坏蛋。她抬起头看了我很久说,我就爱你这个会写字的坏蛋。

我给她带了我写的书,其中的一本叫《寒风吹彻》,我给其中的一篇小说起的名字是《也做一回豺狼》。

我想,我真的就做了一回豺狼,在四月的北京,我让一个有着事业和家庭的好女人失魂落魄的把心丢了。她回草原后给我发来信息说,哥,我想你。我说别毁了自己。她又发信息说,咱喝酒了,不知咋回事呢,就是想你,想做你的情人呢。我回复她说,你已经是了。

她最后回的信息是“哈哈哈”三个字。

我要说的是那个晚上我们又相拥到了一起,小肥爬到我的上边,我们竟做得极其尽兴。小旅馆很小,一间间的小房子是用薄木板隔成的,大床晃动的声音估计会传出去很远,传到隔壁,传到窗户外面的月亮光晕里边。小肥说管他娘的呢,为了爱情我们就及时行乐吧。可是我却只有笑的力气了。

5

去年的六月,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去海拉尔》,发表在《中国铁路文艺》上面。有文友在喝酒的时候问我里面的主人公四哥是谁?我没有回答他,我觉得干嘛非得对号入座呢?那个四哥有血有肉就行了呗,拿他最终在小说结尾中以生命做代价还帮别人的善举,相对比,那他为其他女人而背叛老婆的行径难道还不可以被读者所原谅吗。

其实,我小说里的那个四哥确有真人,他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他骨子里就是个农民,由起初的带着几个泥瓦匠乡友来城里给人家打工,到发展成为一个小商人,小包工头,十几年的时间经历了世事的变迁和人情的冷暖,他有了新的女人和新的生活,但最终还是被所谓的朋友骗了,弄得啷噹入狱,一贫如洗。

我去郊区的监狱看了他几次,因为他把孩子托付给了我,他的小孩在外省的边境地区当兵。我不能不管,因为他跟我是朋友的时候曾经端过酒碗,拍过肩膀。我曾亲眼所见过也同样是朋友的孩子,就因为父母亲出事后浪迹于社会没人管,而走上了歧路。

这一次出来走走,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去跟出版社谈书的途中,拐个弯去看一下那个小孩。因为他至今已经在部队服役快两年的时间了,需要跟他们的领导协调一下,能不能在十月份老兵复退之际把他留下来,再干几年。当然这还得看他本人在部队的表现和他本人的意愿。

其实,我这么帮四哥也没什么恩情在里边,我们就是普通的朋友,周末的时候聚一起打打牌,喝喝酒。相识也是通过朋友引见,觉得脾气秉性相投而日积月累下了这份情谊,就在他小孩当兵时帮他找了武装部的哥们,体检验兵顺利了些。没成想小孩当了半年兵后,四哥却进去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呀。

我临出门的时候,把刚卖掉的一个小说电影版权款一万块钱取出来揣在了怀里,再加上两个月的工资卡,估计办四哥家小孩的事情和我这趟旅游在经费上是没有问题的。即便真的不够花,我还有第二个方案,那就是打电话管老婆讨,我可以跟她打个时间差,我出门旅行这几天,刚好赶上我提职,要成长进步了出点明白费还不是理所当然吗。

跟文友小肥在一起的两天时间里,我感觉到了女人的胸怀是宽泛的,结遍兰襟,她们都无不具有母性的情愫,给世上的男人。我这里指的是纳兰性德词里边注解的含义。

我利用她白天去上课的当口,又去后海的湖畔转了转,凉生露气,帘影谁摇,真就是这番感受。我一个人坐在石桥的栏杆上歇息,对面不见一人,后来我才有所醒悟,这刚刚是下午,离黄昏还甚远,喝酒泡歌吧的人还不会来这般早。

我顺着甬路走,忽然就看见了前一晚驾三轮车的那个男人,仍旧是瘦瘦的肩膀,驾着车子朝我驶过来。由此我想起他养的那条小宠物狗,好像叫“露露”的,就紧走几步迎过去,果然见小家伙在车棚里面坐着呢,头上还梳了根小红发绳,平添了几分喜气。

我拦下驾车人,刚刚大半个晚上他就不认识我了,记得好像还跟他聊过他是河北西边坝上的人呢。短短时间里就不熟识了,心里想可能是来后海消遣的人太多了,形形色色又光怪陆离,人家那能就把你一个外乡人记在心上呢。但是驾车男人也确实有他的不对呀,我昨天晚上还多给了他五块钱呢,这总该记得吧,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冒出这句话后连自己都哑然失笑了,区区几元钱,又算哪门子恩惠呢?

跟拉车人说送咱去德胜门桥西那个路口吧,从哪儿再坐公交车去美术馆东街的三联书店,还是十块钱。瘦男人笑了下,这或许是他的习惯性表情,说用不了十元钱的,给五块就行了。我顺嘴便说就十块吧,余下的给“露露”买狗粮吃。这回瘦男人大概记起来了,他又咧开嘴笑了下,然后回手拉开车门。喊小狗下车,并坐到他前边很窄的驾驶室里,打火开车,三轮车载着我们仨一起出发了。

我感觉到风掠了一下,由车窗前的风挡玻璃缝隙里钻了进来,让我感冒引起的咳嗽加剧了。

6

我收拾行李去机场后,小肥还要在北京留一个上午,她要给孩子买点东西,然后坐下午的火车回草原。与其告别时我跟她依旧做鬼脸,说别老想着欺负我啊?她的脸在泛起红晕的一瞬间猛地抓了我的手说,还想见到你,你个坏蛋。我把我们这两天在一起做那件事称为她“欺负”我,原因是我病着。

我说不会时间太久的,因为不是有句话吗,叫人生苦短啊,既然是亲人了,那就早点相见吧。其实这并非是我的调侃,两天的时间我也有点喜欢她了,她说她几乎在网上看了我所有的作品。不过她还是喜欢我早期的诗歌,她说话时眼睛里像是含着清澈的水滴。

后来的几天,我在与她分开的另一座城市里,用她在后海的烟袋斜街给我买的烟嘴吸烟时,回忆她那动情的面孔时我顿悟了一些事情。所有的春花秋月都是源自心灵深处的,源自一个人心灵的最深的柔软之处,那是得来不易的,更是让人肃然起敬的呀。

我在呼和浩特的一家老式旅馆里住下来,我选中的依旧是一家小旅馆,它的门前就是一家古色古乡的奶茶馆,我喜欢这中饮品的奶香味,像九月秥熟了的麦子的香气。出版社的人请了午饭,在一家攸面馆,谈出版我小说集的事,版税压得很低,那数字让谁都觉得尴尬,不好争辩。最终是我大度的立起身敬他们酒,说这两年出版业太不景气了,书印出来和不印出来一个样,只要是纯文学的就没有人买。我还说了另外一些客气的话,说欢迎出版界的编辑老师去哈尔滨玩,哈啤可爽口了,尤其是冰镇的哈尔滨啤酒,简直让我爱的死去活来。

我的话把他们说乐了,说东北人就是豪爽,喝啤酒用大碗的。

这倒是真话,我身边的一帮哥们就用大碗喝啤酒,喝几碗之后啥事都敢答应,俩字:义气。然后还是俩字:爷们。

出来旅行的两个目的就这么完事了,出版社的人还要请晚上的饭,其中的一个年轻编辑说特喜欢我的短篇,有些篇什的句子像海明威。听他一说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那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呀,都是小构造小人物而已,真是过奖了。

我婉转地拒绝了他们的晚餐,送走客人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这极有可能是怪念头,这不好,多少有点口是心非或者虚伪的做派。但人毕竟是自私的,我晚上是要见两个女文友的,尽管可能她们已经很少写东或干脆就不写了,也是要见一面的。也是十多年的感情啊,并且我手上还有张我们五个人的合影,况且我已经在来呼和浩特之前联系上了其中的一个。

我看了下腕上的手表,离吃晚饭还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刚好能睡上一会儿,吃了感冒药后人总是犯困。刚上床眯糊一会儿,就有电话打进来,接起来是一家国家级的行业报纸的副刊编辑,既是哥们又是老师,约我写首诗歌,他们的报纸清明节要出个纪念专号。

我说哥们不写行不?答说不行,急着下版呢?我说我已经很多年不写诗了,写那玩意不赚钱。他笑了,但仍旧说不行,说约好几个人你是最不能逃脱的,因为你代表你们单位呀,你的几位同事不是都牺牲在海地那个国家了吗?他给我立马就扣了个大帽子。我不说话了,沉思了几秒钟后问他,啥时交稿。他说四点半前传他信箱里。我说行吧,没在哈尔滨,正外地出差呢。他说谢了,挂了电话后我冲着旅馆的墙壁骂了一声,娘的,咋就没点好事呢。

写诗自然不是坏事,但得分时候分心情呀,晚上要会女文友的,诗的主题还是缅怀英烈,真是糟糕透了。爬起身寻纸片,绞尽脑汁的写吧,这会儿没人能救你。一个小时写了四十行,取名子叫《纸上的清明》,摔下铅笔头,窗外竟是细雨滂沱,老天怎么哭了?我躺在床上给呼和浩特的文友晓青回信息,她是个军旅诗人,告诉我已联系好另外一个在公安口的文友,并约了她另外的几个好朋友晚上陪我喝酒,并已订好饭店。

我在手机的键盘上敲下了几行字:下雨了,这雨水究竟出自天上哪位神灵的嘴里?然后说,你能早点来接我吗,这小旅馆上不了网,得帮我发个稿件给一家报纸,拜托。

文友晓青回复说没问题,不过你也太敬业了,不愧是作家呀,出差还写稿赚钱。

我说,就是就是,赚了钱才能有差旅费出来看你们,才能养家糊口呀。

第二天,报纸出来了,我的那首诗《纸上的清明》登了出来现录于此,稿费估计能赚一百块钱,买两本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够了,自己留一本,送女诗人晓青一本,挺好。

纸上的清明:

从旅行者的表情里/我看到了凄凉/这会儿南方的雁阵还没有来/它们正为缺水发愁/以至于到处都是疼痛的目光。前年的我利用十二天的时间/蹲在巴蜀震后的废墟上/落泪神示的诗歌/一行一行的浸着血痕/成为写作者再不曾想起的伤感。

我记得细节中有鸟/衔来满树梨花/还有今夜我手中将握的酒盏/会是谁人的隐痛和惦念/统统送给逝去的亲人/乘着初春的细雨。

今年的清明依旧有风/血液打造的颜色/在火焰中彰显/随时扯拽我紧缩的心房/今年的清明我赶不回很远的故乡/向牺牲的战友行军礼/向仙逝的爹娘叩头/因为我在出门旅行的路上。而靠近日历上的四月/却是简约的节气/我不能不捕捉布谷的鸣叫/把思念缩短/把关爱和崇敬延长。

一如我昨天写给边防兄弟的短诗/那些写在心上的短诗/试图将穿越海地维和的步履/重新丈量。

清明我写完这首诗/省略下过多缅怀的语言/为的是让心沉睡/让九泉下所有的英灵不朽/一如呼和浩特街上的细雨/一味地打湿旧日的时光。

7

订了去四哥孩子部队的车票后,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去出差正好路过,看看他。电话里没听出来小孩怎么高兴,自己原本的热情也跟着减了半。

晚上在一家挺大的叫巴音浩日娲的饭馆吃蒙餐,人有十几个,那个公安口的文友却没有来,但人家却发了短信来表示了歉意。理由不充分,但还是不来。呼和浩特的细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一大堆人见面,两个城市间陌生的因素就是举杯子喝酒,瓶装的白酒,一一的灌进肚子里,倒觉得舒服起来,难道白酒能是治感冒的良方?

吃饭其间,小肥不间断的发信息过来,说她们单位的事,说又想见我了。我没说在呼和浩特,我只跟她说广州有点事情。在北京其间我问过她的婚姻情况,很好,丈夫是个国家干部,事业成功、对她也好。我就跟她说那还不好好珍惜?还红杏出墙?还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可小肥只是笑了笑,说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凡事都问父母亲该不该做,胡不胡思、乱不乱想那是我自己的事,再者说了,都已经红杏出墙了,往前迈不迈两步又有何不同呢。

我鸡头白脸的跟她说,那我们都会成为苦行者的,而且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呀。她似有所悟,但没说什么反驳的话。

跟呼和浩特的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喝酒,倒很爽快,最让我放松的一点是我们不谈文学。其中有一位跟我为提职一块培训的同学,仕途上春风得意,便频频举杯,醉眼朦胧中问我,咱们内蒙的城市咋样?我说没有草的城市。周遭的人都笑。我赶紧说是指这个我来的四月。那位同学顿时哈哈大笑着说,四月哪里有草啊,绿芽芽还没有呢,你是瞎说嘛,罚酒罚酒。我说认罚,便仰脖将杯中的酒喝掉。

酒真是他妈好东西呀,其价值就是麻痹神经,甚至麻痹人的意志,把烦恼暂时忘掉。

我喝掉杯中的酒之后,就发现对面与我隔桌而坐的文友晓青正拿眼睛瞪我,她是不让我喝太多的酒。几年前我们见过两面,在呼和浩特,在北京的中关村,我来出差,她去军艺学习。可我们都是生活在别处的人,工作和写作上的事情都没有什么背景,可以说是摇摇摆摆,时断时续。但我知道她的婚姻并不幸福,但年疯狂追她的男人生活上发达了,可也腐化了,随即就过起了纸醉金迷的生活。我跟她说那就早点把他忘掉,一个疯子、傻子,甚至是流氓混蛋,还稀罕他干嘛?

记得那年去呼市,好像也是四月,晓青带我去城郊看昭君墓。有风没有雨,天空呈铅灰色,路上也是破败而脏的田野。王昭君的墓在一座小山上,高三十多米,始建于西汉时期,有两千年的历史了。晓青开着车拉我去的时候是个周日的上午,十几分钟的车程就来到了市南呼清公路9公里的“青冢”,旁边是大黑河水,满眼的黛色,立时就让我想起了杜甫的诗句:“一去紫台连塑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昭君是女中豪杰,能为国家甘愿远嫁异邦实属非凡胆识也。我当时在网页上看到关于她的评价,昭君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说的真好。

这次来又知道了晓青的新情形,她近两年写了不少小说和诗歌,都发在了几家像样的杂志上,很勤奋的,真是为她高兴。还有她和那个混蛋男人和平分手,而且又有了意中人,也该为她高兴。我们说后一个话题时,晓青很平静,神情肃穆,像是不以为然,但我却立即做出认真状跟她一本正经地说,一定要认真对待,人生苦短,得把握住机会。(你瞧,我这小说里都用了三个“人生苦短”了)见她不理不睬,我就又饶了句舌,你是军人,军人就得打胜仗才行。她笑了。

8

离开呼和浩特,坐火车去海拉尔看四哥的小孩。

我通过一个朋友关系找到了孩子部队的一个领导,这回轮到我掏钱请客了,酒却喝得艰难。部队留下转士官的名额太少了,很多孩子都想留下来,报效祖国这一理想说得高了点,但留恋身上这身军衣却是说得过去的,尤其是一些乡下入伍的孩子,走出来是他们引以为荣的事情。我在酒桌上拼了命,不光是酒,还委婉且为难的把小孩的身世说了出来,我说看在他父亲还在改造的份上,你们也得帮帮忙,留在部队就意味着孩子的前途至少不会偏离正确的轨道。

话说到这份上,就得趁热打铁了,我从挎包里摸出背了一路的几本书,都是我的拙作,一一送给他们,并恭恭敬敬地为其签上名,笑着跟人家说留着闲读吧,莫糊墙就中。

部队的那两位领导被我幽默的话有所感染,接了书便端杯子敬我,说即敬作家又敬首长大哥,没想到您还这么才华横溢。我听出了话外音,作家人家是信了,这满天下写字的人多,可首长却有水分了,后面加了大哥两个字,不言而喻是说你虽说是正团职干部,却铁路警察管不着人家那段。给你管孩子那是人家的情分,而不是份内之事。

喝了酒再送上礼品,几条好牌子的香烟和酒,兄弟吗烟酒不分家,抽了喝了又避了嫌,多好,真得感谢从中指路的朋友,竟这般明白其中的道理。回宾馆后我粗略算了一下,一餐饭加上买礼品,花掉了我八千块钱,算是把事办妥了,我对得起四哥了。我给跟四哥熟识的另外两个哥们分别打了电话,说了小孩的事,电话打过去的第一句话是,四哥小孩的事有眉目了,你们都放心吧。之后我又放弃休息时间去看了四哥的小孩,给他买了一些吃食,再扔下几百块钱。小孩不是很愿意说话,只是朝我感激地笑一下,绝没有他父亲的那般爽快。小孩的班长说孩子干的不错,尤其计算机玩得好,是文书的料。

我听了很高兴,也为四哥高兴,等回去看四哥时有汇报的了。晚上跟那个热心肠的朋友喝酒,小酒馆却都喝多了,菜简单人也简单,话便投机,酒也逢了知己。那朋友说真是佩服你呀老弟,部队的团职干部能放下官架子大老远跑这小镇子给哥们的小孩办事,还掏自己的腰包,真是佩服。

我使用上了小说里常用的语言说,佩服个六饼,不就是被“古道热肠”那四个字支的吗?那哥们被我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说,要不是在酒桌上听你说小孩的爸爸蹲芭篱子呢,我还会以为你拿了人家钱财呢。那哥们的话吓了我一跳。

我举杯边敬他酒边夸那哥们实在,怎么就有啥说啥呢?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只不过就是一片树叶子而已,咋也脱离不开普通这俩字的,要是把自己高看了,那就是不自量力了。那哥们很豪气地把碗里的酒干了,朝我伸出大拇指说,说得好,不愧是作家,实在人呢。

后来实在喝不下去了,我俩便结了账各回住处,头晕得不行,躺下就睡了。

迷迷糊糊地我记住了在海中路西街上的那家小酒馆,它的名字是“乡村炊烟,”多有诗意的名字呀。还有道菜叫尖椒炒干豆腐,很好吃。纯正宗的东北菜,只不过其中的区别是我们黑龙江用的是猪肉片,而他们哪儿用的是羊肉片。哈哈,好玩,着实的一道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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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篇小说该结尾了,但我得说个故事,上面的几个人物也许是我虚构的,比如文友小肥和诗人晓青,再比如出版社的那两位编辑,他们有枝有蔓的生长在了我的文字里,有没有血肉那还得靠读者去评说。但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却是如此的真实,它真实得使我的心灵疼痛。

我四哥还蹲在监狱里,他的那个小孩的事我也帮他办好了,部队领导答应把他留下来,再培养几年,为国防建设和守边卫国出力。可是他却在我离开的半月后当了逃兵,因为太迷恋网络,不假外出千里迢迢去找他的网上恋人了。他给部队上写了条,说他不想转士官了,走得义无反顾。

我知道消息后十分震惊,为他的单纯和不成熟。我什么都没说,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没爹娘照看的孩子。我只是一个劲的给部队的人道歉,直到听说部队已派人去找了,才使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电话的听筒热了,我身心疲惫地坐下,拿手一抹,额头上全都是汗珠子。

人啊,真是个怪物,你越不想看到和知道的事情,却越反着方向朝你走来。

我这篇文字落笔的时候,所在的这个城市正下着漫天大雪。而现在却是北方的四月,往常,我们都能听到春天的脚步了,可大雪片子却东一片西一片的,把出行的人堵住,这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