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华雄果然给通信兵团放假一天,除了机要室值班的、街上巡逻的和守卫团部的人之外,其他人都休息,但都必须过河去当兵团龙船队的啦啦队。吃早饭时,林芳丽找到袁小林,对他说:“小袁,俺们今天都要去对河看龙舟赛,给兵团龙舟当啦啦队,你去不去?”
袁小林想了想,反问道:“林姐,俺可以不去吗?”
林芳丽笑了笑,看着他说:“看样子你不想去,那你就别去吧。”
袁小林突然凑上前,轻轻地说:“林姐,俺已经跟玲儿说起你了!”
“哦?”林芳丽收敛起笑容,问:“你是怎么样说的?”
“就按你教的那样说的,”于是他把昨天跟玲儿的谈话内容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林芳丽听罢一笑,说:“想不到你这小子撒起谎来还滴水不漏呢!”
袁小林嘿嘿笑道:“还不是林姐你这位老师教得好啊!”
林芳丽假嗔道:“跟姐耍贫嘴是不是?”
袁小林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说:“不敢不敢!”
林芳丽说:“行,等俺这两天抽空与你们姚队长商量一下,就跟你去见见她们!”
袁小林一惊,说:“林姐,你要去她们那里见玲儿?那……恐怕不太方便吧!”
“应该没事吧,”林芳丽说。“既然另外两个是玲儿好姐妹,玲儿这么大的事,她们不会在那个时候还接客的!”
袁小林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就点点头说:“好,那俺什么时候对她说?”
“暂时别急,”林芳丽说,“等俺与姚队长商量好了再告诉你!”
早餐后,待通信兵团官兵出发之后,袁小林也换上便装出了门。他兴冲冲来到油篓街5号,却见大门紧闭,怎么敲也无人应答。
“她们今天也去河边看龙舟赛了吧!”袁小林想道。于是带着几分失落的心情走出油篓街,沿后大街一直来到姚家大院,一看门环上也是锁着一把大铁锁。他开始有些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跟林姐他们一起过河去才是。他在姚家大院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慢慢走下台阶,朝正街方向走去。此时整个唐家弄没有一个行人,他在想,奇怪,怎么今天这后街上这么冷清?正想着,终于在离丁字路口大约只有十米距离时见到了一个人。如果在大街上,他可能连看都不会认真看这人一眼,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好不容易才见到一个人,所以他的目光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人穿一身灰色衣服,肩上扛着一小袋东西,看不见脸,像个出家人,却留着长发。他从后街方向快步过来,袁小林原以为这人不是往唐家弄这边来就是往史巷弄那边拐,可是没想到这人却径直走到女同善社门口敲了敲门。不到一分钟门就开了,那人一闪就进了门,而他一进门,大门也就关上了。袁小林想,上次自己去问路时,明明见里面住的是道姑,难道这道观里还男女同住?
“这浦市镇上怪事还真不少!”袁小林暗自想道。不过这些小事对于他来说也不会放在心上,所以在路过那幢窨子屋时只是往门上瞥了一眼就进了史巷弄,往犁头嘴方向走去。在离犁头嘴还有十多米距离时,他就隐约听到了喧嚣的人声。走出史巷弄,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刚刚他还在暗自揣摩后街上为什么不见一个人影,这会儿却像突然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整个犁头嘴人声鼎沸,万头攒动,街上被挤得水泄不通。在街上行走的人几乎都是被人流推着往前的,要想改变一个方向那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袁小林当然是要去河边,所以他得拼命挤过犁头嘴这个路段。当他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前行时,心想,怪不得后街上没有一个人,原来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他却不知道,每年端午节这一天,后街上几乎都是“万人空巷”,居民全部去河边看龙船了,甚至连店铺都关上了门。而正街和河街上却又比平时赶场都还要拥塞热闹,特别是河街上简直就是人山人海。城墙上,码头上,河岸上到处都是人。因为周边乡邻的农人这个时候正是“小农闲”季节,小满刚过不久,夏收作物籽粒刚刚饱满,但又尚未到收割的时候,正好趁此机会上街来玩玩,顺便给与自己有关的龙船助助阵。姑娘少妇们平时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或跟家人一道或三五结伴一起上街来逛逛街,买点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们身穿花花绿绿的衣服,家境好的撑把阳伞,家境差点的就戴个斗笠遮阳,这两年加上从沦陷区搬迁来的机构里那些职员、师生、军人及其家属等,把个浦市古镇挤得拥堵不堪,人满为患,但同时也把它粉饰得繁荣昌盛,华丽非凡。
浦市下面这片水域很宽,估计应该是整个沅江流域最宽的一段,大约有一千多米,因此浦市一年一度的龙船赛跟别的地方不同,像麻阳、镇竿、茶峒、王村等地由于河面狭窄,龙船只能顺江划,而浦市则是横江比赛,而且无人组织,完全是自由竞赛,这种习俗一直延续至今。龙船赛是浦市一带过端午节的重要内容之一,四周乡邻各村寨都要派出龙船队,相同颜色的旗子往往被视为“同盟”。同盟之间一般不“带桡”,但不同颜色的旗子只要一靠近就会自动“带桡”。而浦市街上各家各户只要是与河里龙船有渊源的都会挑上包子、粽子、香烟、红绸等,带上鞭炮来到河边,根据自家祖籍和姓氏支持自己的龙船队,如果夫妻双方支持的不是同一色旗的话,那就得准备两份东西。当他们支持的龙船队“带赢”(浦市方言:专指龙舟“获胜”的意思)之后,他们就会在岸边燃放鞭炮,以示庆贺。这时,这些龙船队就会自豪地在这个河段来回游弋示威,在示威时,头桡手往往会做各种动作来气对手,有的拿着水瓢扣在头上,摇摇晃晃地做出各种怪相,有的在船头拿着大顶,也有人把事先准备好的短裤套在桡片上挥舞着,船上的桡手们则同时齐声吆喝“哦嚎嚎!哦嚎嚎!”几个来回之后才慢慢靠岸。岸上的亲戚或乡亲就会打上事先封好的红包,并抬上一盘盘点上红心的包子和粽子犒劳这些英雄们,把香烟拆开分给他们抽,把早已撕好的一条条红绸分给他们扎在头上。
袁小林好不容易挤到大码头时,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这时的大码头更是人头攒动,他往两边一看,沿河岸边全都是人,再往对河看,对河沿岸也是人山人海。河面上也是热闹非凡,满江都是龙船,有的在游弋热身,有的在慢划寻找战机,这些龙船打着不同颜色的旗子,旗子颜色相同的靠拢时双方友好地举起桡片打个招呼,不同颜色的靠拢时就会猛划几桡,桡手们就“哦嚎嚎!哦嚎嚎!”地吼叫几声以示挑衅。他们一般在河中间不会“带桡”,真接受挑战了的,就会放出信号,两船来到离岸不远的地方,摆好架式,然后所有桡手把桡片举起,两边的鼓手和旗手自觉作好预备的动作,然后猛地同时擂鼓挥旗,比赛就算正式开始。双方划到离对岸不远处时,划头桡的就会根据距离“跳桡”(跃入水中),谁先跳桡谁就算赢得这场比赛。头桡手跳桡之后,所有的桡手就会把桡片放入水中使劲逆向挡水以放缓船的惯性。头桡手在水中把龙船顶住,等龙船完全停住之后再跃上船。赢者就开始向输者炫耀,示威,做着各种污辱对方的姿势。这是常态,二者距离较远时输者一般都会忍住气,伺机再较量一次赢回来。但如果二者离得很近时,输者常常气不过双方就会用桡片相互砍打起来。
其实真正声音大的并非龙船上的桡手,而是两岸的观众。一旦出现带桡的龙船时,两岸的呐喊声便能把河水震起波涛。这些观众心目中都有着自己的龙船,河里面的输赢,往往更牵动岸上人的心。浦市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曾经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在岸上给自己村里的龙船呐喊助威,边喊双臂还不由自主地帮忙使劲。等龙船分出输赢以后才发现,怀里的婴儿早被她搂得窒息身亡了。
袁小林满怀新奇地到处扫视,忽然耳边有人叫道:“开始带了!开始带了!”浦市方言“带桡”一开始传入袁小林耳中时,他根本就不知所云,可这话在耳边出现多了,再配以现场的情景,他最后还是猜出“带桡”就是比赛,“带赢”就是获胜,“带输”就是失败的意思了。因此有人这么一喊,他眼光马上往河面上扫去,果然有四只龙船已经形成两个对子分别从下游的万寿宫码头和唐家码头开始往对河冲了。顿时两岸“加油”的喊声震天。这两个对子是一红旗跟黑旗,一白旗跟红旗。按浦市风俗,村寨在大河边的用红旗,在小河或溪边的用白旗,外来的龙舟一律用黑旗。这时比赛的两个对子并非相邀同时比赛,但碰巧差不多同时起桡,所以江面上变成了四只龙船成两对在同时竞赛。此时各船上的桡手们都低头使劲,合着鼓点拼命划,谁也不吭声,只见四只龙船上的桡片翻飞,在龙船两侧搅起排排白色浪花,就像四只展翼的飞鸟,又像四只破浪的飞鱼往对岸飞速而去,连河里的一些未带桡的龙船也停下来观看这两对龙船的最终结果。不到十分钟,红白两旗的头桡先后跳桡,这意味着黑旗和另一红旗带输了。接着两岸数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铁炮声。人们在用炮声招引自己的英雄快来接受奖励和犒劳。
这场荡气回肠的“带桡”刚完,岸上的鞭炮声还没有完全消失,突然听见上游远远的地方传来了几声闷雷般的炮声。袁小林循声往上游望去,只见西岸一个半岛旁边的小河道尽头处弥漫着一片黄色烟雾。袁小林正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时,那团黄色烟雾前面又出现了大大的一片烟雾,紧接着又传来几声炮响。他赶紧问他身边一个中年汉子:“大哥,这是干嘛?”那人眼睛盯着右前方,看也没看他一眼,说:“黄烟炮!浦溪龙船来了!”黄烟炮一直散发到宽阔的沅江水域时才停止。这时,一只打着黄旗的龙船箭一般从黄烟雾中射了出来,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两岸观众很多人挥舞双手欢呼。袁小林被这一幕惊呆了,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又不得不求助于身边这个乡民:“大哥,他们为什么要放黄烟炮?”
这人听他这么一问,才侧过身看了他一眼,说:“这个……是浦溪人的习俗!”脸上还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
这一来更激起了袁小林的好奇,他带着央求的语气说:“大哥,什么习俗?说说嘛!”
这人被他这么一求,于是侧过头来凑近他,轻轻地说:“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有一年端午,浦溪的龙船老是带输,中午休息时村里人都骂他们桡手无卵用。其中有两姐妹骂得最凶,最后有位桡手被骂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讲,你们有用你们就去试试。本来是句气话,哪晓得她两姊妹真的就去跟族长讲,让她们上船去当桡手。族长一开始不同意,但她两姊妹坚决要求要上船,族长最后同意了。两姊妹上船以后,他们的船真的快了不少。但在和一只外来的龙船带桡的时候,尽管桡手们都尽了全力,可老是差那么半船的距离赶不上。眼看过了半江,再赶不上就又要带输了。那两姊妹一急,似乎是事先商量好了,两姊妹同时把桡片放下,站起身,冲着对方把上衣脱了个精光。那边的桡手都惊呆了,忘记了划桡,都痴痴地望着她两姊妹。也就这么十来秒钟时间,浦溪龙船一下子就超过了他们。等他们反应过来再追赶时,已经相隔一船的距离,再也赶不上了!虽然赢了,但是浦溪的桡手们都很难过,有的还流下了眼泪。在回村的路上,大家都不做声。这时这两姊妹也冷静下来了,出了这事她们回去也不晓得如何面对父母和村里人,于是两姊妹双双投江自尽。从第二年端午节开始,他们的龙船在一出浦溪河道口,一路都放黄烟炮,表示把那两姊妹挡住不让人看,实际上是在纪念她们。”
“哦,原来是这样啊!谢谢大哥!谢谢大哥!”袁小林听得津津有味,等对方讲完之后连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