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口夹在对峙的山峰之间,像是用巨大的宝剑在绵亘的祁连山劈开的一座大门。
祁连,冷峻的山峰像铁骨铮铮的硬汉挺立在劲风里。它西起阿尔金山脉的当金山口,东达贺兰山与六盘山之间的香山一带,长约1000公里,山峰海拔多在4000米以上,有常年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千姿百态的冰川。
祁连,是峻荡日月的颠天扑地的莽莽苍龙!迭现于眼中的是立锥形的奋勇向上的擎天大柱,是拔地而起的古松翠柏的硕杆高枝。它以骇世惊俗的逼人气势戛然立于红军面前。祁连山下漫漫荡荡的每一颗小草纤细的叶片都显得具有力量。是的,轻悠悠的草尖托起了中华民族依赖坚毅而日益扩展的丝绸之路,托起了古羌人威武的姿影,蒙古人悠长的牧歌,匈奴人响亮的鞭声,托起了古战场的金戈铁马。
曙光来临,大地又一次呈现出天似穹隆,笼罩四野的恢弘。西天边际的天地结合处,大气在阵痛中骚动。千里祁连、千里走廊、千里相似的戈壁,黄沙、黄风、黄色的世界铺开红军剽悍的梦,气吞山河的悲壮!
陈海松率领红九军,直奔梨园口。疲弱不堪的红军战士脚步沙沙,腾起土浪。他们一个个累得张着嘴,喷着气,眉毛上、鬓角上、帽檐上、乱蓬蓬的胡须上,都结着雪白的霜花。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行进着,决心用两条腿赛过马家军的骑兵,抢占梨园口,掩护总部及红三十军进山。
陈海松率领红九军,刚刚赶到距梨园口还有八九里的小村子梨园营,就听见由远而近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马蹄声。朦胧晨曦中,只见东北方向尘土飞扬,数不清的敌人骑兵分两路向红军追来。敌骑黑压压、杀腾腾,卷起阵阵黄风野尘,浩荡而来。
陈海松立即命令仅有几百人的部队,迅速占领一个土围子和西山头。敌人山炮猛轰土围子,打开几处缺口,人马猛攻土围子,将围子紧紧围住。陈海松率部突围,集中在小山峁上。他大声喊:“叫人都上山,拼了!”
悲哀的是,子弹奇缺,除军部人员还有挺轻机枪和每人有30发子弹外,战斗部队简直处于束手待毙状态。敌人登上高地,机枪一吼,死伤惨状目不忍睹……
马元海认定,马家军此前所以受到严重损失,主要是在进攻庄堡时吃了苦头。现在红军离开村落,最后“胜利”是完全有把握的。他指挥部队和民团,将梨园口三面包围,发起冲锋。马家兵全然不顾火力杀伤,踩着同伴的尸体一步一步逼上山峁。
如果陈海松决定以生为出发点的话,警卫人员完全能掩护他很快撤走。然而,陈海松没有这么做,他是一贯“责尽道义”的将领,他说“要给三十军争取时间”。大家劝他的话一概不听,尤其是见到生死与共、经历百战的老战友一个又一个惨遭阵亡,他悲痛至极,眼睛愤怒得血红血红。
在机枪手倒下的一刹那间,陈海松猛地跃起,飞一样地前去抱起机枪。他当过机枪连指导员,枪法精熟,扫倒一大片敌人,吸引了对面山头上敌人的注意力。敌人山头比红军高一半,居高临下集中全部机枪对付红军这挺唯一的轻机枪。一阵猛烈扫射,陈海松倒下了。
陈海松躺在他跌倒的地方,不自觉地发出一种柔和的呻吟。他不知道自己的知觉失去了多久。太阳穴铅一般沉重,疼痛难当。心脏急剧跳动,拼命往上蹿,刺着喉咙。他躺在那里似乎在静静地听,几丛簌簌有声的苦艾草,蓬勃着干枯的枝条,抽打着随风飘来的枪声和炮声。他睁开眼,上面是天空,有一团一团的云在浮动。他看一看周围,许多战士再也起不来了,成了一堆堆残缺不全的躯体。回眸,他的一位通讯员面颊被子弹贯穿,舌头已断,荡悠在冒着鲜血的嘴边,身子侧向陈海松,仿佛还在向他报告似的。
陈海松的双腿已经变得僵硬,好像插在地上的木桩,不过这木桩还在艰难地移动着。血,滴在太阳庄严的凝视中,落在梨园口那古老的土地上,一滴、两滴……
看见政委,红九军保卫局长陈宜贵就想到死。当然,是死在阵地上,脸朝着敌人进攻的方向。他早就在准备着这样的归宿了。
“没有挂彩吧,你?”陈海松问保卫局长。
“没有!”陈宜贵轻轻地吐出两字,身子向政委的方向探去。
“陈宜贵同志,你和几位部长赶快带领机关撤退,这里由我留下来掩护!”
“不,政委,还是我和你一起留下!你忘了?我是‘夜老虎’团的呀!”陈宜贵心里明白,留下就难活着出去。
“叫你撤你就撤,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陈政委脸色骤然一变,把脚一跺,厉声喊道。
保卫局长还是第一次见政委发火,知道在这种时候拗不过他。可是想到这也许是最后的离别,心如刀绞,眼泪扑扑流下来。
陈海松见陈宜贵哭了,也难过得扭过头。“好啦,赶快走吧!再晚谁也出不去啦。能活着出去一个算一个,总比都留下来死强!”
陈宜贵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政委,领着机关干部和一部分战士,在总部和红三十军之后撤进了梨园口。
敌人又进攻了。炮弹骤然卷起的狂飙横扫小山峁,大地发出了沉闷的呻吟声。
陈海松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这小土岗上,活着的能够用食指扣动扳机的人,连他自己在内只有二三十个。警卫员蹲在他近旁,这是一个腼腆的小青年,虽然只有17岁,却胡子拉碴,头发蓬乱,挂满灰尘的脸黑黢黢的,眍进去的眼睛围着一圈青色,颧骨凸起。
马家兵进攻的战旗疯狂地摇摆,就像一块疯狂地尸布。敌人发现陈海松身边的战士都用快慢机盒子枪,断定他不是一般干部,想抓活的,结果只是留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马家兵恼羞成怒,集中火力一齐向陈海松射击。“哒哒哒……”陈海松身上多处中弹,斜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沙土。
“政委,你醒醒!政委,你醒醒呀!”交通队程指导员把陈政委抱在怀里,悲痛地呼唤着。
“你们……不要管我了,都突围……去吧!”政委睁开眼睛,吃力地说。
程指导员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要死……我们和你……死在一起!”程指导员、警卫员以及仅存的几位战士默立在政委四周。“咔嚓”,他们一起打开了刺刀,脸色铁青。
陈海松的机要秘书李良兴手中的快慢机还有子弹,他在点射着接近山包的敌人,几乎一弹一个。陈海松倒下时,他还全然不知。
当李良兴听到大家的哭声,弄清是政委中了弹,急昏了头,杀敌射击也不管了,拉起身边的警卫员“王大娘”就往陈政委身边奔去。李良兴一边抹泪,一边把快慢机横挂到胸前,双腿往下一跪背起陈海松血糊糊的身躯,就沿山腰的一条沟坎跑。他不顾一切地喊,政委,政委,坚持哇!我们会冲出去的!在他身后抬着政委两只脚的“王大娘”,发现政委已经辞世,叫李良兴放下。他俩仔细看了看陈政委,政委全身打得到处是弹洞,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肉……
李良兴选了一个沟坳把陈海松的遗体放了进去,用双手撮土,刚埋了政委身子的一部分,他的右脸遭到冲上来的敌人刺刀一戳,顿时眼冒金星,身子猝然欲倒。但,李良兴头脑很清醒,不顾满脸血污和伤口剧烈的疼痛,用跟许世友军长学过的一个“鹞子翻身”的武术动作,拔出胸前25发子弹的快慢机,趁猛一扭身的当口“哒、哒、哒”一个横扫,把前后的三个敌人全击毙在陈海松政委的遗体旁。
李良兴原跟许世友当司号长,其时许世友是红九军副军长兼二十五师师长。当时陈海松才21岁,已是九军政委。陈政委在首长中像个娃娃官,李良兴比陈政委小6岁,在首长们眼中则完全是小孩子;陈政委对李良兴比一般战士亲热得多。西路军渡黄河之前,许世友军长调到骑兵师担任师长兼政委。许世友调离九军时曾说要带李良兴一起走,却被陈海松把他拦下留在了身边,原因是跟随陈海松的司号长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陈政委找到许世友,要求李良兴跟随他管理司号指挥联络工作。陈政委怕李良兴不高兴,还特地同李良兴谈了一次话。陈政委笑着说:“我们会处得很好的。你要不信,干着看吧!”从此,李良兴留在陈海松身边当机要参谋,也吹号。
此刻,李良兴所敬爱的陈政委倒下了,就躺在他的身边。小山峁上,沟坳之中,几丛苦艾草在炮火中默默摇曳。陈政委仰卧在浅浅的草丛中,那双流血的眼睛,凝注着像梦一样浩渺的天空。
梨园口阻击,红九军政委陈海松、红二十五师政委杨朝礼等壮烈牺牲。杨朝礼,河南省商城县人,1930年参加红军。
嗣后,敌倾全力向红三十军阵地压迫。为掩护总部机关和伤员向山里转移,红三十军指战员前仆后继,顽强拼杀。梨园口内,战马嘶鸣,白刃交加,血肉横飞。
寒风似刀,天穹上游云跟干燥的硝烟混沌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