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妹脸色很不好,很疲惫和失意的样子,郑小玲跟她天天坐在一起,自然就感觉到了云南妹脸上的不快。云南妹是那种人,高兴的时候脸上就飘扬着高兴,好像节日里门上插着旗子样迎风招展的;不高兴,脸上就乌云压境样,一个人坐在一隅,似乎在独自吞着一团团乌云。郑小玲见云南妹脸上乌云翻滚,眼睛像猫眼睛样射着痛苦的绿光,就关心地问云南妹怎么啦。云南妹那双绿光四射的眼睛立即一片模糊,像起了风,跟着就下雨了似的,眼泪水一颗颗地往下掉,犹如一粒粒珍珠滚落下来,似乎掉在地上都噼啪直响。云南妹终于说出了她的烦恼,她抽一口气说:“石小刚要跟我离婚。”
郑小玲也觉得石小刚有些问题说:“石小刚太过分了。”
云南妹说:“自从石妹子死后,他就不跟我来神了,说石妹子是我害死的。天呀,这能怪我?我那天去乡村酒店,并不晓得石妹子会一时想不通自杀。”
郑小玲说:“石妹子是自己投塘自杀,怎么能怪你?”
云南妹噙着委屈的泪水说:“小刚说他给我一百万,还把我们现在的那套房子给我。”
“他这是搞真的呀?”郑小玲瞪大眼睛,“还提出房子和一百万了,你是什么态度?”
云南妹说:“昨天晚上,他回来了,说他一定要跟我离婚。还说石妹子把他对我的爱情带进了坟墓。他这是找借口。我相信他在外面又有了新的女人。你想想,他有一年多没碰我了,他这样的男人——以前天天晚上要搞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女人?”
郑小玲觉得她说得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云南妹把目光抛到了茶色铝合金玻璃窗外。窗外白皑皑的。这一天长益市下了场雪。雪是从凌晨下起的,飘啊飘的,飘了十多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钟雪才停下来。整个芙蓉山庄披了层厚厚的雪花,一些树木被雪压弯了腰,弓着树身。一栋栋正在建设或已竣工的别墅使这一带山林多少还有点人气。一个黑影在雪地里走着,是钟唤龙。钟唤龙拎着相机走来,里面上了柯达胶卷,脸上充满了诗人的激情,“啊,你们想照雪景相么?”他邀请两个女人说,“今天的雪景真美,照雪景相吗两位小姐?”
大哥钟唤龙喜欢把她们两个女人叫做“小姐”,大哥脸上笑呵呵的——这个从衡阳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教了十几年语文,如今却在钻研房地产生意的男人,一个月拿一万元工资,包里又常常装着几万元招待费,几年下来,那种当教师的讲究外表朴素的文质彬彬的样子少了,换之的当然是一副有钱人的派头了,几千块钱的西装套在身上,几百元一条的领带系在脖子下,脚上是皮尔卡丹皮鞋,腰上是皮尔卡丹皮带,衬衣和内裤也是一色的皮尔卡丹。上午,大哥见雪花飘飘,就激动地开车去了市内,当然就买了台尼康相机和四卷柯达胶卷。大哥简直是激情满怀地冲到两个漂亮的女人面前,脸上是那种发现了新大陆的兴奋,说:“这可是几年不遇的大雪,雪景非常美,照相不——你们?”
郑小玲晓得云南妹不悦,望一眼云南妹,“照相不——你?”
云南妹瞟一眼钟唤龙,见钟唤龙一脸的激情,便说:“为什么不照?照!”
大哥就跟一个摄影家样,脸上充满了可以大显身手的快乐,领着两个漂亮女人走进雪地,眼睛就不停地左右搜索,把两个漂亮女人叫到这里唤到那里,从视孔里瞅着郑小玲又盯着云南妹,总是要求云南妹说:“你笑一下,你稍微笑一下。”
云南妹笑不出来,她一想起自己从中山大学的校门里走出来,义无反顾地跟随石小刚来到长益市,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回昆明工作的机会,如今石小刚却要跟她离婚她哪里还有心情微笑?她笑得像哭,却说:“我笑了呀。”
或者说:“我没笑吗?我笑了的。”
大哥从相机的窥视孔里望着她说:“你笑是笑了,但笑得有些勉强。”
“是吗?”云南妹说,“怎么可能?我笑了呀。”
大哥初试摄影,兴致高涨,把两个漂亮女人带到这里又带到那里,让她们在水库边或树下或已建成的别墅前站着或摆出沉思或向往的姿势,或做出温柔或妖艳的模样,跟两个女人照了整整两卷胶卷。几天后,胶卷洗出来了,郑小玲脸上没有忧伤,有的是对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因而脸色充满了美好的东西。云南妹照的很多相都是拧着眉头,或者一副苦皱着脸的模样,或者是闭着眼睛。大哥不好意思把这些照得不好的照片给云南妹看,就把几张好的给云南妹看,云南妹记性很好,记得自己在水库边上了照了至少有十张,但大哥却只给她看站在别墅前的几张。她问大哥说:“我在水库边照的呢?还有我攀着柳枝照的几张呢?”
大哥说:“没洗出来。”
云南妹有意见的样子瞅着大哥说:“哈,你贪污我的相片?”
大哥听不了这种话,贪污跟女人拍的照就是对这个女人有暗恋情结呀,尽管大哥早就暗恋上云南妹了,而且暗恋得晚上都有些想云南妹了,可是大哥仍不愿意被云南妹视为“贪污犯”,忙表白说:“不,我没贪污,老实告诉你,那些相你没照好。”
云南妹叫道:“你洗了呀?”她撒娇地看着他,“快给我看。”
大哥从包里拿出了那些云南妹照得不怎么好看的相片给云南妹,一共有二十多张。大哥说:“主要是我照得差,我刚学摄影,不会把握表情。”
云南妹看了,心里把自己视为女中豪杰的云南妹伤感起来了,愤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本钱骄傲了,“我长得好丑的啊。”
大哥盯一眼云南妹,“不,你很漂亮。”大哥是个当老师的,说话讲究诚实,他就诚实地说:“严格地说,你不是很漂亮,不是那种常规中说的漂亮不漂亮,你不会一眼就吸引男人,但你经看,因为你长得有特色。傣族女孩的特色。”
云南妹瞟一眼大哥,“还女孩?我都三十岁了。”
对于业已四十多的大哥来说,三十岁的女人当然是女孩,因为他进初中的时候,她才出生呢。大哥说:“女人三十岁风华正茂,我说错了么?”他说完笑笑。
云南妹说:“别拿好话说我了,我都绝望了。”
云南妹生于一九六九年,真的三十岁了,这让她有一种青春一去不复返的惆怅。想想她小时候的志向,她是要当女科学家的,如今却像离退休老干部样被丈夫闲置在家里,只能面对儿子石金水,就觉得自己很划不来就愤怒就真想把自己当破罐子破摔。女人有两怕,一怕嫁错郎,二怕学错行。云南妹觉得自己很倒霉地遇上了第一怕,嫁了个把她闲置在家里不闻不问的男人。云南妹很想自己重新来过,捡起书本,考研究生。可是她再也不是那种一坐下来就能安心学习的女孩子了,石金水在她一旁玩耍,在床上乱爬,这不能不分散她的注意力,因为万一孩子从床上栽下来,又万一把头栽坏了,那她不要后悔一辈子?!所以她索性丢开书本,盯着她与石小刚生下的儿子。有天她想:难道我就这样任劳任怨地活着,跟旧社会的妇女样天天守在家里带孩子?凭什么他石小刚就可以在外面找左一个右一个女人睡觉,而她就得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浪费一天又一天的青春?她觉得自己太亏了,天天守着空房对着黑暗,真像旧社会里那些坚守贞操的坐在望夫亭里等待丈夫归来的可怜的女人,便恨不得自杀。云南妹有些恼恨自己道:“我操,我真是傻逼。”
大哥不知道她在生谁的气,以为是他的相没照好而生他的气,就灰溜溜地走了。大哥嘀咕道:“我可没有喜欢她。”四十四岁的大哥并非情种,相反,他是个很理智的男人,一生里除了跟老婆做爱外,四十四年里他再也没碰过其他女人,尽管银城桑拿中心和银元桑拿中心里美女如云,但他硬是克制了那股冲到了他脑门顶的情欲。这是他心里装着很厚一本的伦理道德书,那些书一翻开就是对不贞洁不守信等行为的严厉谴责,另外,还偷偷装着云南妹。他买相机,完全是为了给云南妹照相,好留一些云南妹的照片在身边,晚上一个人时偷偷看一眼。大哥看出云南妹不高兴,这一天,他问郑小玲:“云南妹好像不怎么愉快?”
郑小玲看一眼大哥,“嗯。石总要跟云南妹离婚。”
大哥脸上一喜,但他迅速把那抹从心底冲上来的喜悦揩掉,就跟你把沾到嘴上的油揩掉了样,“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石小刚那样的人跟飞天蜈蚣样,云南妹管得住他?”
大哥觉得这真是上天要他喜欢云南妹,说:“未必石总真的有了外遇?”
“我想应该是的。”郑小玲玩着手中的笔,“你想想,石总有一年不碰她了,他找谁排泄去了?石总那样的人,身体那么健壮,公牛样,未必会老老实实?”
大哥想云南妹的身体也好得很,问弟媳妇:“钟总晓得吗?”
“我还没跟他说,因为我不晓得该不该说。”
大哥想说“随他们去”,但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关心云南妹的句子:“告诉你老公,让他劝劝石总。莫搞什么离婚不离婚的事。”
郑小玲突然袭击的样子盯大哥一眼,“大哥,你蛮关心云南妹啊。”
大哥的脸红了红,“我是大哥,我希望你们都好。”
钟铁龙听完郑小玲的描述后,说:“石总不会跟别人玩真的吧?他未必这么不懂事?”
“你原来已经晓得石小刚有外遇了?”郑小玲望着老公。
此刻是四月里的一个中午。两人是在芙蓉山庄的别墅里。这是栋四百八十平米的别墅,楼上楼下有众多房间,是仿造荷兰乡村别墅建造的,室内建了壁炉,屋顶还有烟囱,楼下的大客厅有五十多平米,可以开家庭舞会。两人此刻是在窗户朝南的主卧室里。主卧室很宽大,带一个安装着整体浴室的卫生间;室内的墙布置成了淡紫色,门窗都包着柚木,有一股淡淡的柚子香味在房间里飘荡。床是豪华的席梦思床,床上铺着白垫单与白被子,床头挂着两人的结婚照。主卧室是落地窗,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枝叶几乎都伸到阳台上来了。有一株野生的柚子树于这个季节里开花了,室内淡淡的柚子香就是这棵野生的柚子树送来的。躺在床上,用不着起床就感觉自己是躺在森林里一般。钟铁龙觉得睡在这里,有一种离罪恶远一点的安全感,睡在大酒店的房间里,警车驶过时尖叫着的声音,脚步走近的声音和走道上有人说话的声音,甚至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有时候会让他很紧张。睡在别墅里,夜晚除了青蛙和昆虫的叫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使他恐惧了,这让他于睡眠中感觉似乎踏实些。他点上支古巴雪茄,视线抛到樟树上,樟树于这个季节里正在换叶,一些樟树叶绿得发亮,一些老绿色的樟树叶却在飘落。他吸了几口窗外飘进来的新鲜空气,这才回答郑小玲的话说:“这些事旁人不好管的,更何况石小刚现在根本就听不进我的话了。”
郑小玲非常喜欢她这个家,这个家充分让她觉得脸上有光。她的父母都从湖北来了,就住在楼下的一间同样宽大舒适的卧室里,她每天都可以见到父母和父母说话,她觉得这很幸福的。她望一眼丈夫,“铁龙,你不会也学石小刚吧?”
钟铁龙的目光仍然在茂盛的樟树上,他心里对石小刚已有了点看法,觉得石小刚终究是个农民,搞小金库。那辆宝马车一百多万,石小刚从哪里弄出来的一百多万?明摆着是石小刚在经营赌场时赚的,石小刚却瞒着他,说假话,居然对他说开赌场亏了。石小刚如今天天在外面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泡吧,他打石小刚的手机,石小刚回话的声音都是懒懒的,这让他心里不快,让他想到起史书上的刘邦与韩信、朱元璋与蓝玉等等。这些历史人物在他脑海里申辩着是非,使他时而站在刘邦、朱元璋的角度想,时而站在韩信、蓝玉的立场上想事。“不会,石小刚的脑海里是没有尺度的,”他不愿多想地回答老婆,“我不是石小刚。”
郑小玲就高兴道:“那我就很幸运了。”
钟铁龙掉过头来望郑小玲一眼,看见妻子脸上是那种快乐的微笑,自己也笑了,“我这人责任心强,何况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钟万林。”
郑小玲说:“我还想要一个女儿。”
钟铁龙开玩笑说:“如果是女儿就给她取名钟荷花。我喜欢荷花,出污泥而不染。”
郑小玲说:“那我们生吧?最多是罚点款。我们又不是罚不起。”
钟铁龙脑海里闪现了自己犯下的罪恶,那些罪恶时常在梦里纠缠他,让他在梦乡里惊慌不安地奔跑。如果再生一个女儿,他想,假如……就摆下手说:“有钟万林就够了。”
钟万林在草坪上逗狗,他们喂养了一条英国牧羊犬,牧羊犬已经半岁了,个子长得很大很健壮。“万林在玩狗,”他说,“养了这条狗又好又不好,好是有一条狗守屋,不好是我们的儿子太关心这条狗了。这不行的。”
钟铁龙的手机响了,龙行长打他的电话,问他:“在哪里?”
“在芙蓉山庄。”
“我有一个号称是石油大王的朋友姓胡,胡老板想买你搞的别墅。”
“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