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娟
从读童话故事开始,我就很喜欢鹿。小鹿斑比的冒险历程,让我感受到一种满足与喜悦。长大后,背诵诗经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知道了鹿是爱洁而群居的动物,十分尊贵,有着温柔的呦呦的叫声。那时候同学们很喜欢彼此询问,当你走进森林里,最想遇到的是哪三种动物?鹿,通常会是我的首选,据说那是自身某些意识的投射。但我很少到动物园去看鹿,喂长颈鹿吃草已是很久以前做过的事了,被圈养的梅花鹿发出一种腐败的气味,耷拉着头无精打采,黑黑的圆眼睛里蓄着泪水。我不爱栏笼里的鹿,它们让我有着摆脱不掉的罪恶感。到内地去旅行,我们被领着去参观养鹿场,那些鹿被养着是为了采鹿茸或者鹿鞭,当人们靠近的时候,它们明显的焦躁不安。我看着鹿头上刚刚采摘过的伤痕,想象着痛苦的割刑来临时,它们会发出怎样的叫声?养鹿人说鹿角是没有疼痛感觉的,那么,恐惧的感觉呢?
多年前到美国去旅行,听接待我的朋友说起,曾有留学生在高速公路上因为躲闪一头鹿,结果车毁人亡的故事。所以,他们一代又一代被教诲:“夜晚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当看见被车灯照射得异常闪亮的眼睛,要把直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狠狠撞上去,可能还有生机。那头被撞死的鹿,尚且可以带回家当战利品,以飨亲朋好友。”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难以置信。动物园的鹿是给人看的,高速公路上的鹿是给人撞的,蒙古烤肉的鹿是给人烧烤的。“你不知道吗?”朋友作出这样的结论。
几年前到东岸弟弟家暂住,我们开车去山里访友,忽然看见林子里有几只没长角的鹿,纤细的身子缓缓移动,与我们的方向一致。它们要去哪里?我们正在犯疑,忽然三只鹿奔跑起来,优雅从容地在我们面前越过马路,带起秋日里的美丽惊叹。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看鹿,活生生的,不是标本,倏忽消逝在眼前,空静下来的林子,突然显出寂寥。
去年秋天,我去了加拿大落基山脉旅行,认识了那种有着长长的角的叫做“ELK”的麋鹿,它们由一只雄鹿昂然率领,一群群地逛到山里的居民家。许多游客停下车来拍照,四处都是压抑后的喧哗。发情期的雄鹿是暴躁易怒的,紧紧看守着每一头雌鹿,常常发出示威鸣叫,一种清越而雄浑的声音,极具共鸣感觉。我惊奇地聆听,这就是诗经时代的古人听见的呦呦鹿鸣吗?有一晚,我们住宿在河边的森林木屋里,旅舍主人说,这里是鹿出没的路线,很容易可以狭“鹿”相逢的。睡眠中的我,仿佛听见有人轻敲着窗,笃、笃、笃,梦里的我忘了自己在山里,还以为是在家中,以为是母亲来唤我起床呢。我翻个身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遥远的异国,母亲并不在身边,只是敲击声仍在,不疾不徐地,温柔的笃、笃、笃。披衣起床,敲窗的声音停止了。我走到门边,开了一个缝,便见到一头麋鹿站在门边,它的颈正好转向我。紧紧关上门,我跳到同伴的床上,兴奋地嚷嚷:“麋鹿啊,是麋鹿在敲我们的窗子啊!”那天破晓前,三四头青年麋鹿从我们的屋子前通过,我蜷坐在屋前的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量它们,原来,鹿是很强壮的,魁梧的肩膀,健劲的腿,特别是仰起头鸣叫的时候,真的不只是美而已。靠得那样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我发现它们没有腥的气味,一点儿也没有。是因为自由的关系吧,自由可以把一切污秽都去尽,让生命呈现最洁净的状态。
今年夏末,我和家人有过一次黄石公园之旅。偌大的园区里,常常停下一排车,为的是等待麋鹿的通过。最初是很多观光客兴奋着:“啊,麋鹿。”到了后来,就只是安静地望着麋鹿,就是望不见也能想象它行进的姿态、仰起头的角度。不管多么赶时间,在国家公园里遇见鹿,就得让路,不能按喇叭,也不能惊扰,只能等着它缓缓经过。我们住在山里的一家旅馆,园区里有着近百头鹿在草地上漫步,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只知道它们傍晚来天明去。第二天晚上,直到睡前都没瞧见它们。我吃了感冒药睡去,半夜里醒来,走到窗边,居然看到整片草地上都是鹿,卧着站着,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也转头相望。银色的月光像是雪白的霜降,它们栖泊在冰上,下一刻便会化去,我则仿佛坠入一场离奇的迷梦中。
回到我的城市里,许多忙不完的工作等着我完成,即使是体贴的朋友也有时抱怨“连喝一杯咖啡的时间也没有”。我不能辩解,因为连辩解的时间都没有。然后,我在极不安稳的睡眠中,看见那群冰上的麋鹿,它们一起转头注视着我,安静的瞬间,我忽然哀伤地想落泪。是什么剥夺了我的自由?是什么掠取了我的时间?
我开始学着,即使是在最忙碌的时刻,也要停下脚步,想象着正有一头麋鹿,从我的眼前经过,我必须停下来让它走。是的,被麋鹿阻拦着的路,是多么美丽的耽误。
大道理人生中,与麋鹿几次相遇,在不同的地点看到了它们不同的改变。最后发现,原生态的麋鹿因为没有被剥夺自由,是最美的,我们是否也像麋鹿一样,多半情况下已经被异化、被改变?将脚步放慢些,也许能找到一些属于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