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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马蹄溅落的诗行——《孙蔚如将军诗词与书法》阅读笔记

灞桥乡党陈瑞华编著完成《孙蔚如将军诗词与书法》集书稿,约我作序。我颇多踌躇。自知古典文学在我是一个大的缺欠,向来不敢说长论短;书法亦未入门,虽然也常写毛笔字,不过是用毛笔写的字罢了,称不得书法。这样,要论说我敬重又敬仰的孙蔚如将军的诗词和书法,便有心虚气短的本能性反应。然而,我又不忍心推辞,概出于一种隐隐的诱因——

七年前,徐剑铭等三位作家写成纪实文学《立马中条》书稿,约我作序,多是想到孙蔚如将军是我仰慕的灞桥前辈乡党。在《立马中条》书稿的阅读中,我强烈地感知到这位横刀立马中条山、给倭寇致命打击的大将军顶天立地的脊梁和凛然的风骨,曾经感动得忍不住把其中一个感天地泣鬼神的细节演绎成短篇小说,当作我对这位将军乡党迟到的礼赞。现在,有幸阅读将军的诗词,展示将军的内里精神世界,我将会感知这位儒将的襟怀。出于这样的期待,我不揣冒昧接手这部书稿,用心解读,领略这位令我钦敬、令我骄傲的将军乡党的精神情怀。

孙蔚如将军年轻时投身国民革命,便胸怀着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可谓少年壮志;他毅然投笔从戎,起始的动因不是个人的前途,而是以个人的生命之躯报效国家,便奠定了一种忠诚和勇毅。1922年秋天,年方二十八岁的孙蔚如在三原疗养臂伤,住在一个颇为幽静的花园里,桂香馥郁,心中却仍然驰骋着疆场上的“青骢”。诗曰:“小园日暖桂花风,徐步优游清水东。但向此中寻乐趣,疆场不复试青骢。”字面上的“不复”,似可看作对和平的期愿,而非现实所可行,从写于同时期的《直捣黄龙迎二帝》一诗中,可以看到将军此时的抱负。这是孙蔚如赴北京疗伤途经河南安阳,拜谒岳飞庙时触景生情,咏出“若非十二金牌召,千古无人拜鄂王”的历史悲剧的慨叹。在近百年后的今天读来,我便感知到孙蔚如作为国民革命军的一员的精神气象了,就是一个忠与奸的截然划界;面对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命运,在错综复杂的历史大转折时期,他心头悬着作为耻辱象征的宋高宗召回岳飞的十二道金牌;有民族英雄岳飞垫在心底,孙蔚如的人生道路选择和个人品质,就铸成一种难得改易难得动摇的基础;他后来的辉煌历程,尽管多所挫折和危难,更显示着他的人生选择的坚定性,也显现着熠熠闪光的品德。

孙将军这种激烈壮怀的另一脉,恰是对处于军阀混战之中的民间疾苦的痛切关怀。孙蔚如所在的杨虎城部队改编为国民军后,于1925年春,他代表杨虎城到潼关参加一个军事会议,同时迎接国民军入陕,在遍地泥泞的雨中赶了六百多里路,沿途看多了乡村的凋敝景象和民不聊生的惨状,隐忍不住便发出心声,在五律《投鞭念佛陀》一诗中呼吁“应怜民疾苦”,足以见得跃马疆场的将军真切的柔肠。作者真诚的期愿溢于文字:“海内升平日,投鞭念佛陀”,很坦诚也很直白地表示,只要和平、安宁、国泰、民乐的社会实现了,自己可以扔掉象征着战争的马鞭,到古寺里去诵经念佛,而不计个人的任何得失,这是怎样一种光明磊落的襟怀。孙将军身在军中,却厌恶不义之战争,在于他看到军阀混战给国家和人民造成的巨大灾难。在七律《司马台前感怀》一诗中,发出“遍野哀鸿剧可伤”的哀叹;末尾两句“建国未成人遽死,凭谁继起系苍桑”,是说孙中山先生突然谢世,谁来承担救国救民的历史重任呢!可以见得孙将军忧国忧民的悲壮情怀,更可以见得他戎装跃马的使命了。

1926年,军阀刘镇华围攻西安达十个月之久,杨虎城和李虎臣坚守西安,所谓“二虎守长安”的艰苦卓绝的历史性一幕,永不磨灭地铸成西安人的历史性记忆。作为杨虎城将军的忠诚而又得力的干将的孙蔚如,负责西安古城东北城隅的守护,寸土不失。西安城里的军民遭遇着骇人听闻的灾难,孙将军有感而发的七律《坚守长安》一诗中,留下了西安军民艰难到超出忍受极限的生存困境的文字写照:“菜色载途怜饿莩(殍),马肝充食悯兵饥”。这两句高度概括的诗文里所隐伏着的惨不忍睹的景象,是不仅树叶树皮被揪被扒光了,包括马骡爱犬等牲畜也被杀了充饥,甚至连皮革制品也煮了吃了,战死饿死的军人民众多达数万,作为国民军立足的古城西安终于巍然屹立。诗句中一个“怜”字又一个“悯”字,足以见得这位坚挺在血火西安的将军的悲悯情怀。

在中条山的抗日战场,孙将军横刀立马,把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堵在潼关之外,不仅让企图进入关中的日本侵略者的美梦破灭,这方古老文明的土地免遭蹂躏,而且打得鬼子兵伤亡惨重,把以关中子弟为主体的西北军的威风张扬起来。孙将军在中条山留下了几首血战的诗篇,诗文里记录着当时的抗战局势,战争的惨烈,暗示出“攘外必先安内”的剿共内战造成的恶果,更张扬着这个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抗敌歌》当可看作孙将军立马中条时的誓词,其中“铁骑纵横气如山,不教胡马渡榆关”,显示着将军的凛然壮气;“佇看铙歌齐奏凯,风物如绘旭日暄”则展现着将军必胜的期盼和信心。将军于1939年作的《满江红·立马中条》一词,更是壮怀激烈,一句“怒眦裂”,可见将军的英武气派;怒视里的侵略者不过是“岛夷小丑”;信念里坚信着的是“挽狂澜,作个中流砥柱”,孙将军的不可轻蔑更不可战胜的民族英雄形象,跃然纸上。我读此词,便想到岳飞和他的《满江红·写怀》一词。这里引录于右任写的《越调·天净沙·为中条山抗战书赠孙蔚如将军》:“中条雪压云垂,黄河浪卷冰澌,血染将军战史。北方豪士,手擒多少胡儿!”一句“血染将军战史”,是对孙蔚如将军戎马生涯的客观而形象的概括;一句“手擒多少胡儿”,则把孙蔚如将军的民族英雄的气派彰显出来。

孙蔚如将军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诗作,截然是一种欢欣而又鼓舞的美好情怀的表述,这是可以理解的。将军一生都在追求而且实践着国家和民族的光明和新生,当新中国成立以后,身为陕西省副省长的孙蔚如将军,诗句里洋溢着阳光的明媚,是真实心怀的抒发,诸如“和平世界从今始,马列精神万古传”。孙将军自幼追求光明和进步,倾情革命,当这种心愿实现的时候,激情便溢满诗文字句了。有一首写他到青海慰问人民解放军骑兵团的即兴之作:“应策腾空气似虹,攙枪扫尽仰雄风。和平建设从今起,万族欢歌庆大同。”孙将军的诗,真正体现着“言志”的本真。

咏读孙蔚如将军的诗词,可见艺术造诣之深,尤其突出的一点,旁征博引了许多历史人文的典故,足以见出将军古典文学修养之丰富厚实。说来惭愧,诗中所涉及的不少典故,在我完全陌生,不看注释就难以领会其深意。孙将军数量不算太多的诗词,多是戎马倥偬间内心情感的倾泄,可谓马蹄溅落的诗行,却依然对仗工整,采词造句深奥而又儒雅,显示着儒将的风采和风骨。

书稿里收录孙将军诗词手迹十九幅,更见得儒将独成一格的书法风韵,尽现挥洒自如不拘一格的雄风率性。我在品赏这些堪为笔走龙蛇潇洒自然的笔墨时,突然想到,将军的一笔一画不是为着当书法家而为之,完全是一种率性的书写,毛笔和毛笔里所蘸的墨汁,纯粹是为着情感抒发的需要而倾注到白纸上,倒让我看到了作为传统的书写工具独有的个性化魅力,而排除了为着书法的难得避免的匠气,更显现着真正的作为书写工具的毛笔字的神韵。这种韵,是孙将军个人独有的禀性铸就的。

2011年7月15日二府庄